《两色弈》百废不兴

132、第 132 章

　　水涸烟消 第三
　　羽林城坐落于方圆千里的丘陵中间，正如青霭所言，这里空占城之名，其实并无城池，也无村落，而是数十军寨零星分布在丘陵之中，散落布局如星宿列张。沈冲天与冷月影从半空中俯瞰下面，选取一座小峰隐藏身形，偷偷观察。

　　冷月影落地恢复人形，对着沈冲天送上一句：“这个龙女，与你的性子大不相同。早先我见过她，远非如今模样，看样子她这一次势必要脱离缈云真仙的掌控，替自己在天庭中谋一个位置。当今仙界，能负此大志与心机者已不多见。只是可惜，她的心机与你的心机不在一处，你绝不是她的归宿。”
　　沈冲天自嘲道：“战事不结束，我生死难定，战事结束，我归处难定，何德何能做她的归宿。”
　　冷月影见话说得不妥了，忙改口，转而向周边并小山下那些军营，边细细查看边道：“阿毒曾说孤山通天台是魔界阴气遍行的根基。如今通天台改头换面，大河也干涸了，他们为何依旧井然有秩，丝毫未受影响。”
　　沈冲天也学着他的话，思索道：“是啊，通天台没了，都城也难回去，若在凡间，这便该是改朝换代的大劫数大变动，为何此地丝毫未受影响，气数未变。你猜这里拢共藏下多少兵马？”
　　冷月影俯视营盘，细细数一数帐房和锅灶，口中盘算道：“四十五座营盘，若都照眼前这个这般大小，零零总总的将士超过百万。前线冲杀的只有十余万人，咱们拔除两座营盘歼灭四万余人。魔界不缺兵力，既有心举国之力大战一场，为何藏着这样多的兵在境内，却多此一举派出魅影阴兵；既铁定心思要派遣魅影阴兵，又何须闹到全境惶惶，简直自相矛盾。”
　　沈冲天依样嘟囔道：“是啊，此举何劳，自相矛盾。”
　　冷月影奇怪道：“你这个人，今天是傻了吗，怎么净学我说话？”
　　沈冲天眼睛不错地盯着前方，忽然一指：“阿凤，你看这里的地貌可眼熟？”
　　冷月影一时不明所以，只得含混应道：“呃，是吧。”
　　沈冲天拉着他的胳膊，手臂朝前一挥，指点道：“你不必全览，只单看这一处，周围丘陵环绕，山形倒插，上大下小，仿佛肚凸，中央谷底低凹平坦，像不像我在北海所居的那处山坳。你当初还打趣说，我住的那里从上面看不觉什么，若是从下面朝上望，仿佛一个茶壶肚。对了，对，就是错了！”
　　冷月影莫名其妙看着沈冲天。
　　沈冲天忽然双睛冒光：“就是这里。还记得昨日青霭炼化融合小避风兽真灵时怎么说的，灵兽、丹药和功法护持。”
　　冷月影恍然大悟：“那日阿毒也说过，以乾坤袋装载风云为体，添上挑选好的鸟兽血肉真灵，便可炼化神兽。他俩的本事来自缈云真仙，这里是缈云真仙本家，以缈云推五老，其本事自然更高一筹。难怪仙界会惧怕排斥他们六兄妹，非是什么阴阳谁为主谁为辅，而是，单以此地论，四十五寨上应羽林宿四十五星，下面茶壶肚，借助星宿之力功法护持，运转暗夜阴气，再辅以元丹，以烈火真气，譬如九重灵炁净火，加以催动熔炼，数百万大军一个走不脱，全部变魅影阴兵！”
　　“乃至整个结界中，就是一个包裹的大茧，所有百姓都是里面的蛹，只待炼化成功，便是这世间末日。通天台也好，成仙的许诺也好，不过是安民的水月泡影，难怪郝隐和五老甘愿舍弃孤山通天台，前面的魅影阴兵只是试探，后面这百万甚或千万军民才是他们的目的。有这些阴兵怨气，足以肆意践踏仙界。你说得对，我们全错了，自一进来就受了何真误导，彻底寻错路，错失良机。”

　　沈冲天揣度情势，不动声色问道，“结界因何而起，又因何而灭？”
　　冷月影心不在焉道：“自然是大柳树啊。”说完一眼瞥见沈冲天双手攥拳，神色霎时不对劲起来，忙耐心解释宽慰，“或为法阵、符咒，以形制相依托，譬如山体、雾瘴，结界乃成。魔界找到的是一棵柳树，以火烧化元神，锻炼坚固躯干，不惧水火风雷。五老以阴气滋养，柳树复又新绿，成为一道门户屏障。除非找到跟结所在，或是破了依托的形制，否则结界无法打破。你快别存这种念想，比起硬闯羽林军劫出郝隐，其难易有过之无不及，绝非凭你我可以为之。”
　　沈冲天眼光仍未回转，面无表情道：“事到如今，我难道不配得一句实话。阿凤，冷大世子，你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打开结界缺口的？”
　　冷月影脸色倏忽变化：“我几时做过！”
　　沈冲天无情揭露道：“别忘记你的身份。你可是混沌老神的后人，无尘天尊的大弟子，既是老神认可的后继少主，又是天帝亲选的正神，万年寿数万年修为，素以杀伐予夺凌厉果决、冷言冷心不假情面著称。可自从进来魔界，本该最为老成持重的冷月影，心思言行竟比不上初出茅庐的百里诺，你的掩饰太过了。”
　　冷月影高昂起头，胸膛开始起伏。
　　沈冲天转过身，直面冷月影，不紧不忙一字一句道：“我所认识的阿凤，秉持《詈言诫》和严苛家法却一再犯戒，能打听出从三界到北海老宅都无人提的先风神，我猜你定是‘顺便’也打探出先风神与五老对决，大败五老的手段，甚至屡次践行过。在战事之前，魔界边境常遭仙界侵扰，村庄洗劫一空，村民全被掳走。可因侵犯的仙家来去迅速，魔界驻守军队屡屡落空，统领想必因此挨了不少责罚，发誓定要活捉此仙家。恰好，战事起了，曾经侵扰魔界的仙家变成此战先锋，魔界领军统领倾注全力终于报仇。”
　　冷月影只道出一句：“魔界边境的事，是百里诺告诉你的，对不对？”
　　沈冲天不回答，只道：“说实话。”
　　冷月影见沈冲天语气愈加冰冷似朝堂质问，只双臂交叉抱于胸前，不卑不亢道：“天帝在小叔叔之后又选了一个冷氏的子孙做秘神，皆因冷氏是天庭、仙界、三界的冷氏，所行所止皆为天下。不似那五个老鬼影，只求自身长生，修行又以阴为主，以偏纠偏，致使怨气魅影横行。谁知他们反以为荣，大肆利用，也难怪缈云真仙出手，这魔界迟早变成荒芜鬼界，有这样的娘家本亲，谁能看得下去。”
　　沈冲天痛心道：“为何都要选这里的百姓。”
　　冷月影语气略加和缓，反问道：“还记得为何所有仙家都唤你小灾星，只有我不在乎，并对你解释的那些话吗？”
　　沈冲天忆起往事，一腔愤慨终有所收敛。
　　冷月影继续讲述：“这就是所谓的采补阴阳。在这个暗不见天日的地方，五老如之前所猜测，需要他们的阴气维持虚影不化，仙界则需要阴阳调和。”
　　沈冲天心中忽升起一句旧话，脱口而出：“杀鸡宰羊。”

　　沈冲天终于追问到最关键之处：“这法子是你从冷翼那里套出来的？”
　　冷月影嗤笑道：“你幸而未见过小叔叔被祖父骄纵溺爱的模样，否则定会轻视我家，乃至轻视于我。诚如你所言，这个办法是我想方设法打探出来，偷摸誊写好，趁小叔叔入我家藏书阁时，似不经意间从柜子上碰掉至小叔叔脚下。这东西，小叔叔率先习得是不忘本，受祖父一力夸赞，我若率先习得，便是偷盗，是大逆不道。”
　　沈冲天终于明白，继续道：“来路清楚了，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冷月影简要回答：“柳树属阴，五行为湿土，卦象为巽，为木，为风。白凤至臻至阴之体，又得先祖母风性佐助，可将自身化于结界阴气之中，但不可长久，只在一个时辰之内，久则损及自身。我从外屏城外，也就是那个龙女所说结界薄弱之处悄悄潜入，以身为门，在结界上破开一个残缺，方便手下兵士进入。子时进，丑时出，从进到出不越一个时辰，察觉报信都来不及，魔界驻军怎会找到我。”
　　沈冲天呆默一时，沮丧道：“为何你早不说，乃至拖沓掉这么久的时日。你如何对得起前方白白牺牲的仙家将士，我的墨儿又怎会出事！”
　　冷月影叹息一番：“你审贼一般拷问我半天，我亦不惧对你和盘托出，只因你我情分在此，非是为着什么战事，什么性命，反正你也说我一向冷面冷心，于别人的性命从不着意。可是放眼仙界与魔界，天庭与冷氏与五老，这里面的纠葛一时半句说不清。冲儿，你只须明白，仙界仍存，天庭也不会败，即使败了也跟你毫无干系。”
　　“我们一路行来，虽经历些劫难，最终仍旧安顿好百里诺和阿毒，甚至还有你那老相好，他们都会无恙。那龙女的筹划不错，可我们不能顺着她的路数，才我刚刚提醒你的话，她的志向绝非为着替女儿报仇。而我这二日一直顺着她的话说，就是担心你被她羁绊住，一心想要带你来这里。我们不去阻止魔界大军，只寻一处安稳悄悄躲起来，静待外面战事结束，便是大功告成时。从前你做了那些事，天庭定会记得，知你的好，这便够了。今后阿毒可留在魔界与家人团圆，百里诺也回到出生地，那个龙女自去寻她的功名，我们依旧回北海，安稳修行度日，如此圆满结局哪一处不好，哪一处不妥当？”
　　“你一心认定魔主与五老、郝隐俱到此处，是为着发动攻势，为何就不能为着出入方便，以刀兵相要挟，讨些好处，与天庭握手言和。战事有起便有止，若真容不下魔界，一味强攻，何须等候万万载，直到今日才想起来。想我上面所言，你真以为天庭坐拥三界，真就在乎魔界这方寸土地，还是一心惦记解救里面千万军民。”
　　“抛开这些都不谈，魔界出现的所有事故，都只能在魔界之内，甚至百里诺，甚至沈姑娘，连同五老和郝隐，大家和这里面的曲折事绝不能出现在仙界，不能被三界诸仙知晓，否则天庭颜面尽失，最终吞恶果的非是天帝，而是你我，你闹得越大，外面仙家知道得越多，我们这些如今在魔界里的，将来死得越难看。”

　　沈冲天至此才看清，半日只是凄苦道：“郝隐，他害死我的女儿。”
　　冷月影见对方一味不开窍，急得双手交叠相击，口中只道：“缈云真仙还杀我祖母呢，如今谁还在乎。仙家岁月，万年不过酣梦一觉，轮回不外草木荣枯，日升月落轮番涂抹世间，终会磨灭一切。”
　　沈冲天仍旧执着：“阿凤，帮我。”
　　冷月影一腔气力散尽，只剩垂头丧气：“你若只在凡间胡来，单凭你的点滴修为，天庭不会在意。可若插手仙家世界，以你铁板钉钉的出身，作为遁世多年的上古灵兽、混沌血脉的后人，你认为陛下会怎么做，邀你回天庭，请你吃酒，与你称兄道弟排辈分，拜你为上仙正神不成，若真有那一日，便是你的苦日。”
　　沈冲天铁定了心思道：“我可是小灾星，背祸也不是第一次了。这次战事起，有我的一份‘功劳’；战事息止，诸仙归位，我亦不愿错过。”
　　冷月影回望山下的军营，无奈道：“想要我帮忙，须静待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