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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台风来了 ...

  •   第五章 台风来了

      “据天气预报播报,今天是1991年7月26日,今天白天最高气温37摄氏度,东南风6到7级,夜间最低气温26度,出行请注意…”一大早孙婶打开收音机就调到了天气预报,调大音量给孙教授听,自己在厨房也能听到了。
      “今天几级风?我没听错吧?”孙婶的大嗓门开始震孙教授的耳膜了。
      他也很惊讶,莫非是沿海城市刮台风了?
      “那咋整啊,要不你今天别上班去了吧,那么大风,别吹出个好歹来。”孙婶焦急地说。
      “不至于,我以前在厦门的时候,遇见台风也没什么事。”孙教授的语气一如平常。
      孙婶从厨房端着锅出来,眉毛已经拧在了一起:“说啥呢,你现在多大岁数了啊,还台风呢。你再老点儿骨头都能给你吹散架咯!快,垫块布。”孙教授把抹布平整地展开在桌子上,她把锅放下,嘴还是没停下来:“就请一次假呗,又不会怎么着。”孙教授答以沉默,孙婶见他没反应瞥了他一眼,气就从鼻孔里粗粗地喘出来。故意用他讨厌的口吻说:“想出去就出去呗,反正人家身子骨硬,不怕生病,我有啥可管的。”又想拿碗给他盛粥,孙教授单只手罩住碗说:“不用盛呢,待会我自己来。”
      沉默地吃了一会儿,孙教授觉得应该说话,便开口问起她前两天去乡下的事,孙婶叹了口气说:“哎…别提了。你知道么,上次咱们去的时候那儿不还有个学校么,给拆了。田都荒废了,沟渠里都是垃圾,天这么冷还围了一团一团的绿豆苍蝇,臭气熏天,实在没法待,她还想再留我,我还是回来了。”
      孙教授忽然泛起一阵恶心,忍住问道:“怎么回事?才几年的光景就变成这样了。”
      孙婶夹了口菜,一边嚼着一边说,孙教授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若是在年轻时,他绝对会在这个时候提醒她嚼完再说话的,提醒了一辈子也改不了,如今就不再费口舌了。
      “年轻人都走了,不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呆着了,不想种地呗,觉得没出路,就都去城里打工了,留着老人孩子在乡下。后来又有房地产的说要买地盖什么楼,他们又都把地给卖了,我就说这些人没远见,没有地有那几个破钱有啥用,还能钱生钱咋的,有地才有底,都是傻子,还以为自己得了便宜呢,真是头尾颠倒。”
      孙婶又开始用惯用的傲慢粗鄙的嘴脸说话了。
      孙教授蹙眉严厉地看着她纠正道:“是本末倒置。”虽然他不承认,但这心里却有着一股逮到对手错处的惊喜和狠劲儿。孙婶垂着眼皮不搭理他。过会心情好些了他又问:“你妹妹家还好吧。”
      孙婶的神情缓和了些,眉毛渐渐舒展又忽而皱在一起,放下手里的半块馒头说:“翠芬啊,她婆婆前年死了,一觉过去就再也没醒来,倒也安详。妹夫今年身体也不太好,他…我想想,比你还小2岁呢吧,说是肺出了毛病,应该是新建的化工厂闹的,说是为了赚钱,钱呢,也没进农民腰包,净往外排乌烟瘴气的。他们家里也没什么钱治,就上诊所抓点药吊着呢。我一进门就看见我妹子了,那个老哟,看着比我还老,这不都是愁的?你说孩子大了都走了,也不回来了,就剩他俩老两口。小院里养的几只鸡和牛比人还瘦。我带着果子还有苹果去了,想给她留点钱她没要,临走还给带我一兜鸡蛋。哎,这个翠芬。”
      孙教授沉默了,即便是想说什么话现在也会自如地憋在胸腔里,本来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慢性子的人,加上有意或自觉的缄默就更加让人捉摸不透,也让孙婶多了一个恼火的理由。他对这几年的物是人非时代变迁已经习惯了,自从他亲眼看见死在自己屋里边三天之后才被人发现的老张大哥,目睹了亲人绝情的冷漠,就对身边的世态炎凉有了新的理解。
      他是又想起了老张大哥。
      老张是去年也就是1990年去世的,正值盛夏,尸臭先借着西北风越过了隔壁院墙,后来弥漫在整条胡同。住在隔壁的史家夫妇气急败坏地冲出来,鼻子嗅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源头,他们也知道张大爷的事,对视了一眼,还是决定进去看看。敲了半天门没人应,他家是小院子只有两个屋,自己住,眼下也没法子进门。史家的爷们儿就回到自己家,搬了梯子骑到墙头上往老张的院子里望,看见北屋的窗户周围缠了好多绿头苍蝇,离近了恶臭就更加浓烈。他捂住鼻子从墙头蹦了下去差点摔一跤,墙那头媳妇嘱咐道:“慢点儿,你看看张大爷在家呢么?”
      他奋力地打散苍蝇,用上衣掩住口鼻大声问:“大爷,您在家呢吗?”
      见没人回应,又问:“大爷?我进来了啊。”
      打开门所有情景一入眼的那一瞬间他就栽到了地上,媳妇还在问:“怎么样了,在家没有,什么情况啊?你倒是说句话啊。”
      他感受不到的冷汗已经淌湿了脊背,只是瞳孔瞬间缩小,鼻孔外张,厚厚的嘴唇粘连着涎水丝也不顾这气味,就声嘶力竭地喊道:“死死…死人了!!啊呀…”此刻他的样子与死人谁更可怕恐怕有待争议。然后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那屋,布鞋还丢了一只。他踉跄着奔到大门,双手颤抖着去扣门闩,可越是心急越是打不开,他急坏了一边骂一边踹门:“他娘的让老子出去!”
      终于打开了门,史家媳妇冲到前面一见他这副面孔惊恐道:“咋了,你说死人了?”
      他仍在颤抖,索性瘫在地上站不起来哆哆嗦嗦地在地上蹭,手不停地顺着胸口,这副德行呼吸都费劲,就更别指望他能说句话了。
      于是她撇开他,壮着胆子一步一步地靠近北屋,破朽的红木门四敞着,像张破裂的大嘴,珠串门帘还在一串一串地晃动,在这些缝隙里,拼凑的是坐在藤椅上的老张头布满苍蝇、蛆的脸和腐烂流脓的皮肉的画面。
      史家媳妇尖叫着跑了出来,趴在墙根吐了一地,因为肠胃抽搐造成的脑充血使她的脸颊涨得通红,眼里盈满了泪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惊吓和充血,她瞪大的双目布满血丝回头又望了一眼,终于她弓着腰最后吐了一口唾沫,抹了抹嘴上的粘液就冲到院子外头大喊:“快来人啊,张大爷死了!快来人啊,张大爷死了…”
      孙教授闻声而来,一点点挤进人群前排,看到的是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场景,有多少次午夜梦回老张大哥慈眉善目的那张脸从过去爬出来来到他面前,音容笑貌瞬间化为枯骨,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惊醒。
      许久未见,老张头居然已经瘦成了皮包骨,不知道是因为那一天三个馒头还是因为来自于挚爱足以杀人的冷漠,在那一瞬间,他恨起了老张大哥的媳妇,张大哥的死与她脱不了干系,若不是她的无情和贪婪,他怎么会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最大限度的压榨自己,以至于年仅古稀无人养老送终,只得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点余热在冰冷的藤椅上散尽。
      在搬尸体的时候,赵志宏摸到了张大爷后背有一个肉球,小心撕开和皮肉粘连在一起的汗衫之后,一颗酒碗大的瘤子得见天日。
      尽管是在夏天,孙教授还是感到一丝凉意,很快便爬满了全身,接着冻结刚刚跑过来渗出的汗,怎么也动弹不得。
      身边的街坊四邻或在唏嘘,或在惊恐,或在流泪,承蒙过张大哥恩惠的人扭过了头不忍再看,和他不熟的人惋惜地摇摇头,还有胆小的妇人看了一眼就要跑出去呕吐的,孙教授冷冰冰地扫视了一圈也没看见最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第二天,大家出钱帮老张头发了丧,葬在城郊的乱葬岗里,墓碑上的名字是孙教授亲手描的金。而老张头的媳妇、女儿还没等头七就搬了家。出殡那天,火化那天都没出现。后来,有人说某一年的清明节坟头草长老高的时候曾看见她们娘俩偷偷去扫了老张头的墓,不知道是出于害怕心虚还是幡然悔过,由于天还没亮,她们念叨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至于洒没洒眼泪就不得而知了。
      老张头的悲剧就像其他悲剧一样,在人们口中兜转一阵就彻底被淡忘了。

      孙教授用左手的前三根手指托着碗,右手斯文地拿勺子不紧不慢地刮着粘在碗壁上的最后一层粥,却并不把碰撞的声音敲得很响。他擦除了在脑海中写好的对小姨子家中变故的恰到好处的惋伤之词,不经心地说了句:“世事难料,都是注定的,改变不了就得学会面对。你没事就多带点东西,别小气,多去陪陪她,挺不容易的。”
      墙外的槐树花落了一朵,被清风从窗口送来一阵淡淡的清香,酿着香甜的气息让老两口顿时心旷神怡,“今年的槐花真香啊。”孙婶贪婪地多吸了一口,连说话的嗓音都变清亮了。
      孙教授放下碗筷伏在窗子看,其实根本看不见槐树,但他就这么望好像真能看见什么似的,像是说给风听:“是啊,今年的槐树上一定都开满了槐花,小孩们估计又会爬上树摘几串尝尝了。”被阳光反射的金黄的镜片下眼里突然有些潮湿,他想起了在大学时和小罗和两三伙伴经常在这个季节比赛爬上树摘槐花吃,小罗不爬,只在树下笑吟吟地仰头看着他们,时不时地叮嘱他们当心。当时的争强好胜气血方刚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被消磨殆尽了,到现在连回忆的勇气都没有了。
      门外面老赵正蹬着三轮车“嘎吱嘎吱”地从大门口经过。
      “哎,你想不想吃槐花糕,我也去摘点给你做。”
      “老赵这么早就出去了啊。”他自言自语道。
      “啥?”
      孙教授垂下了眼帘,背过手回到了餐桌,把自己的碗筷拿到了厨房说:“不吃。树太高了你别去摘了。岁数大了就得服老。”他也说给自己听。
      “对了,明天雪飞来,去买点菜吧。记得买一条鱼,雪飞爱吃糖醋鱼,要刺少的。”
      “知道了,知道你就惦着你这个侄女。”孙婶笑道,又问:“那小子来不来啊。”
      “不来。”
      孙婶在抄完碗筷时李航已经拉着臭脸出门上学了,他现在已经13岁了,这两年长了不少个子,比他妈妈还高一点,只比他爸爸矮一头,在爸妈梦寐以求的市一中念初二。为了这事,他爸妈买了不少东西送人,还给老师送礼,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钱,街坊邻居对于这两口子的献殷勤行为很不理解,同时又得表现出厌恶和不屑来划清自己与他们酸腐知识分子穷讲究打肿脸充胖子做派的界限。
      刚出门就迎上小芹的笑脸:“孙教授早上好!”
      “早上好,吃早饭了吗?”孙教授也笑吟吟地说。
      “吃了,听说您前两天出差,去了哪里呀?”
      “嗯,去了西安,出土了些战国时期的文物,回来写报告。”
      “哦~那些文物离兵马俑远不远?”小芹试探地环住他的胳膊,孙教授侧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应,她安心且自得地笑了。
      “不算近,不是一个朝代的...”孙教授在路上和小芹讲了很多考古的见闻。走到巷口的时候差点撞上了一个行色匆匆的女人,三个人都吓了一跳,那女人撩了一下耳边碎发抱歉了一句便挎着包走开了。孙教授看着她背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禁多看了一会,小芹问:“孙教授,您怎么了?”
      孙教授指了指反问:“你看刚才那个人像不像你?”
      小芹也看过去,那女人衣着价值不菲,不像是住在这里的女孩能够买得起的,不过瞧那窈窕身形和清瘦的侧脸倒是和她有几分相似。她撇撇嘴说:“也没有很像,我可没她那么妖。”

      一上中学,李航家的花销就又多了不少,幸运的是李航爸今年升职做了副主任,工资比之前多了五十几块。再过两年如果表现不错还会再升呢,他在饭桌上跟李航妈说的。她笑得合不拢嘴:“真的?这样的话,咱们家又可以多存点钱了,太好了。”
      “对了,我大哥连襟的妹妹结婚,我得随点礼。”
      “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随这份礼干嘛,钱多烧的?”
      “怎么就没关系了,我大哥都去了,我不去合适么?”
      “那是你大哥的亲戚,又不是你的,你非要掏钱充大干嘛?你大哥也是,告诉你干嘛,自己去就行了呗,还搭上我们家,知道了消息不去还落的我们的不是。”
      “你哪儿那么多话啊,该掏就得掏,你儿子结婚了人家也会给的。”
      “你打算给多少啊?”
      “五十。”
      “你是不是有病啊,给这么多干嘛?”
      “你再大点声,让大家都听见。跟你说点什么话你就爱着急,五十怎么了,我给你买的鞋还一百呢,现在谁掏二十、三十块啊,不怕都让人笑话。”
      “我就知道有多少钱办多少事,你就爱打肿脸充胖子,面子多了有什么用?你咋不为你儿子想想,多为他攒点钱?”
      “你就差这五十块钱?我可不能教儿子从小就吝啬,没点男子气概,扣扣嗖嗖的成不了大事。”
      “就你成大事!”李航妈冷笑道。
      “我的钱我还是能做主的,不用你管。”李国平横下脸说道。
      看两人较着劲,李航在一旁急得直拿筷子敲桌子央求道:“爸妈,爸爸有钱了能不能给我买个忍者神龟啊。刘小军就有一个,整天在我面前炫耀,爸,我也想要一个。”
      他妈问:“什么龟?那是什么东西啊?”
      “就是玩具,日本的。这么大,可好玩了”李航手舞足蹈地描述着。
      李航爸立刻板起脸来:“都这么大了还玩玩具。”
      他的腮帮子鼓鼓地动着,不紧不慢地嚼完嘴里的菜,还是在李航窝囊又渴求的一瞥中松了口:“这样吧,等你这次期末考试考了第一我就给你买。”李航的眼睛放了光,兴奋又试探地问:“是班级第一吗?”
      “你当老子傻啊,你们班里都是榆木脑袋,考个第一有什么得意的。我说的是年级第一。”
      李航眼里的光突然灭了,耷拉着头把手缩回了餐桌下面。
      期末考试那天早上,李航妈给他煮了两个鸡蛋,买了根香肠,图个好兆头。
      李航皱着眉头在妈妈的注视下把那两个干噎的鸡蛋咽下去,以玩具为目标比平时更加努力地答题,结果还是没能达到爸爸的要求,只考了年级第三,虽然仍是班级第一。放学了,李航丧气地收拾书包,最后一个离开了教室,满脑子都是那离他远去的忍者神龟。
      刘小军见他这样从背包里掏出忍者神龟在他面前晃了晃,说:“哎李航,你不是说你爸也给你买忍者神龟么?不会是骗人的吧?”
      李航瞥了一眼这个让自己朝思暮想都想得到的玩伴,它正被攥在小军脏兮兮的手里露出半张脸冲他狡黠地笑着,他小声地说:“我爸说我考了年级第一就给我买。这次…还不行。”
      小军幸灾乐祸地一蹦一跳地跟在他后面,手里扬着的忍者神龟像是刚刚获胜的战士神采奕奕地在空中上下摇摆,小军特意凑到他耳边笑着说:“哈哈哈,你不是年级第一,你爸不给你买。我不考第一爸爸也给我买,就我有就我有哈哈哈。”
      李航停下了,本来心里就不快,受到他这样的嘲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幽愤的眼神忽然转而轻蔑,学着爸妈的样子扬起下巴用鼻子说话,以为这样能增添些气势:“哼,你凭什么笑我啊刘矮个儿,我爸说你们是榆木脑袋,都考不过我,就算我考不了年级第一,也比你强一百倍,不,比你强一万倍!”
      “刘矮个儿”是李航给他取的外号,因为刘小军是全班男生中倒数第二矮,站直了才到李航眼睛那儿。
      刘小军像被点燃的炮仗一样,立刻冲李航扑了过来,与他扭打在一起,骂道:“你姥姥的,你才榆木脑袋呢,你还缺心眼呢。”
      李航虽然比他个子高但不及他强壮,青春期的他像被拉长的面条,胳膊纤细,挣扎不过被压在下面,只能用力地抵住刘小军的脖子,扯着变声的沙哑嗓子回敬道:“你姥姥!你缺心眼,你滚啊!”
      两个人谁也不让谁,打得越来越狠,大着嗓门扯出很多只有在大人嘴里才能听到的脏话,地上的土一阵又一阵地扬起来,他们的脸扭曲且涨得通红根本来不及咳嗽。
      这一幕被正出教学楼的班长李正文看见了,他急忙扭过头立刻背着小书包兴奋地跑进办公室,声情并茂地向老师打了报告。
      没一会戴着圆眼镜的胖女老师就跟着小跑着过来,像撕强力胶似的把两个孩子分开,刘小军的脸上有两条血印,李航白衬衫的胸口上有一个大大的脚印,右眼窝还多了一块深颜色,不知道是紫瘀还是混了眼泪的泥土。尽管站在两边,但两人的眼神仍不罢休地朝对方身上扔刀子,女老师气急败坏地嚷:“李航、刘小军你们俩给我消停会!干什么呀这是,还学会打架了是吧?明天把你们爸妈都给我找来!”
      一听说找家长,两个人都蔫了,这次可闹大了。
      见他们害怕,她又问:“谁先动的手?”李航指着刘小军抢着说:“是刘矮个儿!是他先动的手!”
      女老师皱着眉头训他:“不许给同学起外号!”然后又问刘小军:“他说是你先动的手?”
      刘小军喊道:“是他先骂我…”
      “行了,你别狡辩了。居然敢动手打同学…”她不耐烦地打断了。然而刘小军并不服气,孩童的心直口快和急于宣泄不平的委屈继续叫喊着:“是他先骂我是榆木脑袋,我才打他的。老师你不能因为他妈妈送礼你向着他!”
      人尽皆知的秘密被一个小孩当众揭露,女老师气恼地揪着他的耳朵,横着一根短粗的食指指着呲牙咧嘴的刘小军说:“刘小军,你居然给老师造谣!你打人还有理了是吧,今天就让你爸妈来!”又指着用脏手捂嘴偷笑的李航:“你也是,你为什么骂人啊?你们两个每一个让人省心的,真不知道磕碜多少钱一斤!”
      李航还想解释些什么,但是见老师恼羞成怒的样子估计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想到爸妈知道后火冒三丈的嘴脸他就害怕,忍不住哭了起来,沾满土的手在脸上抹来抹去,让本来就瘦小的脸在这时候看起来像是战场的小逃兵。女老师见状鄙夷地压低眼皮撇嘴说:“你们回家叫爸妈到我办公室来,咱得好好说说这事,在学校里头打架,想反天啊?”
      两人斜着眼交换了好几次眼神,每一次无不透露着感同身受的恐惧。无形中,两个小仇人化干戈为玉帛了。
      他们都磨蹭着不敢动,女老师拍桌子下最后通牒:“我警告你俩,你俩要是不去,明天我自己登门拜访事就没这么简单了啊!”听后,李航和刘小军就争先恐后地飞快地跑出了学校,女老师知道他们不敢逃,就冷哧一声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回了职工宿舍。
      听了老师添油加醋地笑着叙述这件事,李航爸妈瞪着眼睛嘴唇用着劲好几次都忍住恨把他痛打一顿的愤恨,威胁说回家再打,老师厚笑道:“哎,别这样李航爸,孩子还小,犯了错也不至于要打呀。”
      听到老师这么一说,李航对她的看法复杂了许多。
      刘小军的状况也不比李航强到哪儿去,黑胖的脸隐约有个红巴掌印。出了门,两家谁也瞧不上谁,刘小军爸爸是个身材短小却又结实的工地工人,脸晒得黑红黑红的,性子火爆的他给儿子做了个含沙射影的典范:“儿子,你记住了,打架咱不怕,但别孬,咱可以学习不好,但绝不认怂,以后啊,别跟这种背地里嚼舌根,装模作样的人家玩,掉价!”
      说完带着些挑衅意味瞥了他们一眼扬长而去。
      两个少年的晾凉了的争执在家长这里又升温了。
      李航妈刚想上前争辩就被丈夫拉住了,“别闹了,回家再说,别让人看笑话。”他小声说,李航妈甩开了他攥她胳膊的手,指着李航对他说:“李国平,你没看见咱儿子被打成这样了吗?你还像个缩头乌龟似的怕这怕那的?”
      李航爸瞪了她一眼,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给我回家!”李航妈便忍住了气没再发作,跟着回了家。
      一家三口一声不吭地直奔里屋,李航在后面跟着怕得直哆嗦。他已经做好迎接一场暴风雨的准备了,紧闭着眼,耸着肩膀,等待着雨和雷的击打,没想到他爸妈只是重重地把门关上从鼻子里长叹出一口气,坐在凳子上。他爸瞪了他一眼,然后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小子居然会打架了是吧。打架就打架你还那么废物没打过人家,他脸上那两道血印是你给挠的吧?怎么就使些娘们的招数啊。真给我丢人。”李航慢慢睁开眼,发现爸爸并没有要打他的意思,就逐渐放松下来。
      李航妈问:“儿子,你告诉我,你俩为什么打架啊?你跟妈说实话,妈不打你。”
      李航支支吾吾地如实交代经过,果不其然换来李国平的一阵数落:“你真是榆木脑袋啊,这种话你居然给别人说,真是气死你老子了。”
      李航妈也在旁敲侧击地叮咛,经典的软硬兼施在他家从不落伍,时间久了也就麻木了,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词:“我们养你容易吗,你不给我长脸净给我长脾气了是吧。”“我怎么生出你这么儿子。”“要是你姐姐活着的话我倒是还能省点心。”“快给我学习去,别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周国平官做得越来越大,脾气也长了不少,周围人都发现了,除了他自己。李航妈尽管也厌烦他这副故作姿态的官腔但也得看他脸色说话,况且在教育儿子的事上,她不好总袒护儿子,认为孩子说说没坏处,小树还得定期修剪枝杈呢。
      教育儿子是让他获得尊严的最简便的方式,且不会受到质疑和反抗,看到儿子畏缩害怕的样子,他的满足感甚至超过了教育本身。
      随着年岁的增长,李航和爸妈就越疏远,也许是那件事造成的病根,也许是天性使然,他说的话越来越少,有事没事就在学校呆着,问起来理由永远是令爸妈无法反驳的学习。李航妈的工作还是那样,不温不火的,他爸倒是总三天两头往外跑,有时晚上还不回家。时间长了他就开始怀疑爸爸是不是像隔壁班的胡大明他爸一样养小老婆了,虽然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们两个很像,他不知道应不应该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妈妈。
      其实李航妈早就想到这方面了,自从在丈夫出差回来的公文包里翻出一瓶外国香水的时候她就怀疑了,她从不喷香水,那这东西还能是给谁的呢,她留了心没问。因为她没有证据,直接劈头盖脸的盘问对她没好处,也问不出什么来,她需要证据。
      她既想证明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又不愿或者说是害怕接受丈夫出轨的事实。正在她两难的时候,时机就不偏不倚地撞到她怀里了。那天李国平酒气冲天地晃进了家门倒在床上一动不动,李航妈忍着脾气给他宽衣解带,就在那时她闻到了一丝香水味,仔细回想起来,女人敏锐的直觉和近乎魔法似的第六感让她十分确信,终于对上了!她盯着眼前这个刚从另一个女人那里回来的酩酊大醉的丈夫,咬着牙给他盖上了被,拉着被角直直蒙上了头,她真想捂死他,可是李航不能没有爸爸,他还要再尽责任,还不能现在就死掉。她又把被子掀开,自己把枕头挪远,不再管他自己睡了。
      第二天和他对峙的时候她以极其自信的态度得到了丈夫确实出轨的亲口证明。这件事她没惊动儿子,也不能和李国平硬碰硬,不管怎么样绝对不能离婚,日子还得接着过。她只能在没人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把头闷在枕头里放声痛哭,抱怨自己命运坎坷,为家操劳了十几年,把青春都奉献了还留不住男人,连一个完整的家都守护不了。渐渐地,她把这份对丈夫的怨念,对命运不公的愤恨和对自己的同情都加到了李航身上,她总是控制不住地冲他发火,即使不是他的错,也要闹到他痛苦地低头认错或者不再反抗才罢了。从李航的妥协和委屈里,她仿佛用另一种方式得到了惩戒丈夫不忠的快意和慰藉。渐渐地,至少在这爷俩眼里,她变成了一个疯婆子,不可理喻。
      李航爸挣的钱越来越多,在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因为唯一挂念的儿子不经常在家,又不想面对那个黄脸婆,面对他全都不屑的她的哭诉和指责。后来她只请求他能够为儿子多留些钱,不要都给那个小老婆,他答应了,因为那也是他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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