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程车站》婉兮清扬

2、chapter 2

　　刚进教室，就见黎好嘟着嘴坐在那：“林燃，你怎么没去找我？”
　　我眨眨眼：“没找到。”这是常事，学校食堂人多，找一个人也不那么容易。
　　她又问：“今天徐成毅他们会和你一起走么？”
　　我笑了，就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会啊。”
　　她垂下眼睛，脸颊升起一片酡红：“放学我和你一块走吧！”她喜欢徐成毅，这我早看出来了，但我一直装做不知道。也许是心里小小的自私，我不想要他们俩任何一个人分出心去关心别的女孩子。
　　即使那个女孩子，也是和我要好的朋友。
　　“好啊。”我望着她，“不过我怎么不知道你最近搬家了？”
　　她捶我一拳：“我什么时候搬家了啊！”
　　“那怎么和我顺路？”
　　她斜斜瞟我一眼，“总是同了一段路嘛。”
　　勉强要这么说，我也没意见。虽然同的那段路，并不是黎好惯常走的路。

　　抽屉里的伞，提醒着我下午发生的那一切都是真的。
　　可即使我的血液里有什么在蠢蠢欲动，理智仍然告诉自己不能那样。
　　雨渐渐下得小了，到放学的时候居然完全停了下来。雨后的空气比平日新鲜，天上已经看得见星星，一颗颗在黑色的天空错杂着散开。
　　黎好和我推着车，并排朝门口走着。
　　她看着道路两旁的树丛说：“洗得好干净，等开春了开的花就更漂亮了！”
　　因为她的话，我扭过头，看见那一丛丛的夹竹桃，叶子被雨水冲得几乎像镜子一般，学校里的灯光点点的被反射出来。等过完年到春天，那浓绿里就能开出或白或红的花朵。重重的花瓣，真的很漂亮。可是，小时候妈妈就告诉过我，夹竹桃是有毒的。
　　我不由得想到季寒，他也是好看的，会不会，也是有毒的呢？
　　一口气还没叹出来，我就看见了徐成毅挥舞着胳膊的样子，还有明朝温煦的笑脸。
　　哪里还有心思继续感叹，我已经被黎好扯了一把，快速地朝他们走去。

　　他们俩看见黎好，倒是愣了一下。
　　明朝只是淡淡的笑，不说话；徐成毅上下打量黎好几遍，然后对着我问：“小燃，你的朋友？”
　　我侧过脸偷偷看了眼黎好，她的耳朵后面白皙的皮肤都成了红色。
　　暗暗在心里笑着，我说：“对，我的好朋友黎好。”
　　他咧开嘴笑着：“你好？这个名字有趣！”白白的牙齿在路灯下十分显眼。
　　黎好耳根后的红色又深了几分。
　　我悄悄凑过去同黎好低声说：“害羞了哦！”
　　她抿着嘴回望我，眸子亮亮晶晶的，然后迅速的转过头继续偷偷地望着徐成毅。
　　那么专注。

　　我把选科表拿给爸妈的时候，他们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剑在空气里刷刷刷的声音从电视机里传出来，啊，正放着武侠片。装做没兴趣的样子站在他们身后，眼睛却不时瞄上几眼。从小我便爱看武侠，到现在还是这样。
　　但没多久，妈妈起身，把电视关了。
　　我失望的在心底悄悄叹气。
　　爸爸扶扶眼镜，从镜片后看着我：“小燃，你要学什么？”
　　“呃……”我正想说不知道，又迟疑一下，犹豫着说，“理科吧。”
　　妈妈和爸爸对望一眼，又望着我：“学文好吗？”
　　“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他们的想法。
　　妈妈的声音低了下来：“我有个同学是C大法学院管招生的，你学了文以后去报那里，比别的地方都有把握。”
　　我怔住，往后退了一步。
　　爸爸接着妈妈的话说：“高考，总要打有把握的仗才对。”
　　我知道他们的话都是对的，也是为我好，可是心里还是突然窜上一阵难受。
　　难道，我就是这么的让他们不能相信，我可以只靠自己的力量就能考上好的学校？
　　鼻子忽然酸酸的，我真的要听他们的话吗？
　　不！
　　我抬起头，盯着他们，一字一句：“不，我要选理科。”
　　爸爸妈妈被我这句话震得呆了半晌，爸爸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你这个小孩怎么不听大人的话呢？要你选文也是为你好！”
　　妈妈在一旁帮腔：“听话啊，小燃，反正选文选理对你来说不是差不多吗？”
　　其实，真的是差不多。可一口气上来，我就怎么也哽不下去！
　　我咬紧唇，死命地摇头。
　　爸爸的脸更黑了，我清晰的看见他的眼睛里冒着火，还在越涨越高。
　　下一秒，他已经大声的吼出来：“你就是不听话是不是？怎么一上高中就野了？心就不知道去哪了！也不晓得听大人的话了！学理？也不看看你物理化学成绩怎么样！我早就说了，生个姑娘有什么用！要是个儿子，哪需要这么操心！……”
　　爸爸还在絮絮的骂着，而我的眼睛里只看见他的嘴巴不停地翕动。
　　心里也升起了怒火。
　　我想起了小时候，因为上夜班去的妈妈不能陪我，我号啕大哭，被爸爸打了一顿。那时候我才两三岁，却清楚的记得，他边打我，边骂着：“生了姑娘真没用！”
　　后来上了小学，也曾有一次考试成绩太差，我被罚着跪在床边，爸爸边打边骂，那些话也是差不多的意思。而打在我身上的竹条，细细的，却那么疼。
　　没想到我上了高中，还是考上的最好的那所高中，在爸爸的眼里，我依旧是个没用的人。
　　真是，没有想到。
　　我望了眼妈妈，她的眼睛里浮上了压抑不住的悲伤。我知道爸爸刚才的话不仅刺痛了我，更刺痛了妈妈。这让我更加无法原谅他！
　　他可以说我不好，可是他不能说因为我是女儿，所以不好！
　　从小，就因为我不是男孩，爷爷奶奶几乎视我为无物，妈妈也总是处在难堪的位子上。只是因为爸爸是独子，最后他们才不得不接受我。
　　这个烙印，不光刻在我的心上，更刻在妈妈的心底！
　　我恨恨地瞪着爸爸，加重了语气，再次把我的决定说了一遍。
　　“我选理科。”
　　他猛的停下了所有的吼骂，眼神里的火焰蔓延开，让他的眼睛都成了血红。
　　然后，是重重的一巴掌。
　　甩在我脸上，响亮的一声。
　　爸爸自己呆住了，一旁的妈妈也呆住了。
　　我却仍然倔强的扬着头，直直地盯着爸爸。
　　脸颊像火烧一般的痛，可是心里更痛。像是无数根针一齐刺进了心脏，又变粗变得像那有倒钩的暗器一般，猛烈的搅动着，直把心捣得粉碎。
　　但我的牙齿固执的咬住嘴唇，一点也没放松。
　　爸爸的怒气并没有因为那巴掌消散，当他从呆滞中回过神，气冲冲的丢下一句：“不是要签字吗？你选理科，我们是不会签字的！”
　　就转身进了房间，接着，嘭的一声摔上了门。

　　妈妈温柔的声音这时才响起：“小燃，你怎么能这么和你爸爸说话呢？”她的手颤抖着抚上我的脸，我对上她心疼的目光。
　　“我去拿药。”
　　我别开脸，语气生硬：“不用了。”
　　妈妈的手伸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的脸上慢慢浮起一层尴尬的神色。
　　我看着她：“妈，难道他那么说，你不难受吗？”
　　“我……”妈妈顿了顿，“你爸爸不发脾气的时候，还是好的。”
　　是，妈妈说的没错。
　　可每次爸爸发起脾气来，都仿佛天崩地裂一般。
　　“乖，选文吧。”妈妈说完拿了药放在我身边，也走开了。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拿起选科表走进房间。
　　背靠在房门上，我的眼前变得模糊起来。
　　泪珠早就凝在眼眶里，似乎马上就要落下来。
　　不，我不能哭！
　　用手狠狠的擦去眼泪，我走到书桌前。
　　分班表被我展平，放在台灯下。
　　无意中望了眼旁边的镜子，我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已经被我咬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来。在我有些乌紫的唇上，鲜红的印记分外明显。
　　嘴巴里隐隐有咸咸的感觉，而脸颊上烧灼的疼痛根本未散，还有加剧的趋势。
　　低下头，我看见妈妈刚才拿给我的药，手却怎么也伸不出去。
　　是，我不愿打开它涂上脸上。
　　仿佛这就意味着我先妥协。
　　我苦恼地叹了口气，可是，他们真的不给我签字，我拿什么交给老师呢？
　　而我，是不愿意也不能就这样屈服的。
　　绝对绝对！

　　房门外忽然有说话的声音，隔着扇厚厚的门，我听不清楚。
　　几分钟之后，门被敲响了，明朝的声音传了进来。
　　“小燃，是我，开开门好吗？”
　　我打开门，对上他的眼，他看见我的脸低低地抽了口气，“小燃，你……”他的手指抚上我的脸庞，我没有避开。
　　明朝的声音里混杂着心疼和怜惜，我听得出来。
　　他的动作柔和得像春天的风。
　　他看着我的眼神比春天的风更柔，他的眼睛深深的，像是能看进我心底最深的地方。
　　忽然，明朝轻轻地抱住我，把我环在他长长的手臂之间。他那充满心疼和怜惜的声音再次传进我的耳朵：“小燃，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
　　低低的声音，又那么淳厚，比我听过的所有声音都要好听。
　　刚才被搅成碎片的心又被融到一起，因为他的话变得柔软无比。
　　仿佛一触就要被溶化成水。
　　鼻子里，重新开始酸酸涩涩的。
　　眼睛已经被泪水糊成一片，怎么睁，都睁不开。
　　我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呜呜的哭了出来。
　　他的手在我的肩上拍着，一下一下，像小时候被噩梦吓醒的夜晚，妈妈的手那样温柔。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传来的喀哒一声把我惊得回过神。
　　我们同时望去，门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带上了。
　　什么声音？我望望明朝，他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猛的想起刚才趴在他怀里哭的样子，我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头：“刚才，谢谢了。”
　　他的脸上漾起淡淡的笑，在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我看见自己傻傻的样子。我觉得脸上发烫，却明白不是因为那伤的缘故。是因为心里都是热热的，那热气，还不停地往外涌着。
　　“看，肿得跟个核桃似的，难看了吧？”他指着镜子笑话我。
　　我瘪瘪嘴。
　　“我来帮你擦药。”明朝把桌上那瓶药打开，抹在手指上，再轻轻地为我涂在脸上。
　　他的手指细细长长，形状非常漂亮。
　　然而我更喜欢的，是他涂药的时候，那么的温柔。
　　我的脸上再没有火辣辣的感觉，只有清凉，缓缓的漫开，再缓缓地渗透。
　　简直让我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孩子一样。
　　所以待他涂完，我转过脸笑着对他说：“朝哥哥，谢谢你。”从上初中之后，我再不曾喊他做哥哥，然而此时，我是真心想要这样对他说这么一句话。
　　可是，他为什么皱了皱眉？
　　而当我定睛仔细看时，他的脸上却还是刚才那淡淡的笑容。
　　明朝望着被我摊在桌上的那张纸，问：“刚就是因为这和叔叔吵架了？”
　　我垂着眼不做声。
　　他拿起选科表，“你想选什么？”
　　我挤出一个字：“理。”
　　他注视着我：“可是叔叔阿姨想让你学文，是吗？”
　　我点点头。
　　他轻轻叹口气，“叔叔阿姨也是为你好。”
　　我扭过头，闷闷地说：“你不要也是来劝我学文的。”大有他说是，我们就恩断义绝的势头。
　　“小燃，任何事我都不会勉强你。”他扶住我的肩，“而且，我也希望你学理。”
　　“真的？”我高兴地转头看他。
　　灯光下，明朝的眼睛奇异的明亮，像盛满了天上的星星一般。
　　脸上又是一热，我低下头去。
　　他没有发觉我的异样，只点点头：“交给我，我去和叔叔阿姨谈谈。”
　　“有用吗？”我狐疑地看着他，不太相信他一人就可以扭转乾坤。
　　明朝冲着我眨眨眼，眸子里浮上些调皮的神色：“相信我。”
　　他拿着选科表，走了出去。
　　我相信他，我也只能相信他。

　　又过了漫长如几世纪的几分钟，明朝回来了，他的笑容让我安下心来。
　　那填着选理科的表上，爸爸的签名用黑色的钢笔写着，力透纸背。
　　我紧紧攥着那张纸，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是怎么做到的？”高兴中，我不禁说出心里的疑问。
　　明朝神秘兮兮地摇摇手指：“无可奉告。”
　　我朝他撇嘴：“什么嘛，又不是什么大秘密。”
　　他笑了起来，屈起手指敲敲我的额头：“我先回去了，安安心心睡一觉，做个好梦。”
　　“嗯。”我冲着他绽开大大的笑靥。

　　明朝前脚刚走，妈妈后脚就过来了：“小燃，脸还疼么？”
　　我摇头：“不了，擦了药好多了。”
　　“真亏了明朝那孩子……”妈妈这句话仿佛含着许多感慨一般。
　　我想起来，“妈，他怎么做到的？”
　　妈妈倒吃了一惊：“他没有告诉你？”
　　“没有。”
　　妈妈抚摩着我的头发：“有了你想要的结果，就最好了，早点睡吧。”
　　望着妈妈的离开的背影，我反而多了分疑惑。
　　难道，真有什么秘密？
　　算了，妈妈说得也对，反正结果是我要的，就最好不过了。
　　台灯亮着，洒下一地的白光。
　　对着灯，看着手里的选科表，我忍不住，吃吃的笑了。
　　现在我的心被快乐填得满满的，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我只觉得，此刻的星星最明亮，此刻的空气最新鲜，连外面传进来的嘈杂的噪声，都仿佛变成了天籁。
　　我是那样高兴，我成功选择了理科这个事实。
　　等躺到床上的时候，我才问自己，为什么这样高兴呢？
　　也许，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对爸爸的反抗，而且还成功了。
　　也许，是因为我终于如愿以偿的选了自己想选的那科。
　　但同时，心里却似乎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问着自己。
　　你为什么那么固执的要选择理科呢？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自己想学吗？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想要反抗爸爸的意见吗？
　　难道，就没有一点点，是因为季寒的那句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