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惑之殇》薛灵均

6、第 6 章

　　小镇科研所的守门老人瞥了瞥手表，时候不早了。再怎么“沉迷于美妙科学世界”，D博士毕竟是血肉之躯。老人掰掰手指，抓起手边的话筒。
　　“喂……列巴、罗宋汤、伏特加……双人份，科研所。”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呃，再来一份德国香肠。”照顾一下博士的小爱好。

　　天空色彩温暖，嫣红、橘色的云彩团团朵朵。
　　这是黄昏独有的安宁静谧，时间仿佛都放缓了脚步。
　　楼上的房间，D博士倚在窗边浅浅地打着瞌睡。斜阳温暖着他不再年轻的脸庞。
　　他断断续续做着梦。梦里有着他的回忆和梦想——或者妄想。一些场景人物反复出现。
　　如果我们耐着性子，把这些零散的梦境整合起来，大致可以描绘出这样一番历程——

　　一双湛蓝的眼睛注视着年轻的D，以及D整理着切片的修长手指。
　　“瓦洛佳，你让我分心了。”
　　“有什么关系，教授不会苛求他的天才学生的。”弗拉基米尔·阿廖尔笑了起来，美丽的蓝眼睛里满是宠溺与怜爱——很明显，他恋爱了。
　　“你知道，我没法无视你的目光，甚至不能专注观察记录。这对于一位科学研究者来说并非好事。”D无奈地承认自己意志薄弱。
　　弗拉基米尔不禁动容。
　　“那么，我去洗手间……喝点水……结束了记得叫我。”
　　夸张地扬扬手臂，男人离开了自己的视线。D苦笑着加快手上的动作。他们还要共进晚餐，在那之前，请允许他任性地沉浸在细胞与组织中吧！

　　“什么？吸血鬼猎人？”脸上是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D抓紧弗拉基米尔的手。
　　“没错！”刚刚协助导师猎杀了一匹邪恶血族，青年踌躇满志，眼中放射出迷人的光彩。
　　“你，别太勉强自己啊。”内心挣扎了许久，D闷闷地吐出一句话。
　　“你怎么了？”看着恋人别过头去，弗拉基米尔有些愕然。他不开心么？
　　“嗯，没什么……最近忙着做实验，睡眠不太够……”D仰起头来，平凡的面孔绽放着美丽的笑容。而笑容后面的哀伤，他藏匿得很好。

　　被意料之外的消息给予重重一击，D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
　　“您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瓦洛佳失踪了。”
　　“教授，麻烦您再说一遍……”
　　“D……别太难过了……战火纷飞，失踪伤亡本就是……”
　　生物学教授笨拙地安慰他最棒的学生。看上去效果还不错——
　　D垂首倚在墙角，一动不动。一分钟后他抬起眼，轻快地开口，一如往日的平静沉稳。
　　“谢谢您告知我这个消息，教授。如果您能帮我批一张外出许可就更好了——我的论文即将完成，还需要收尾的一系列实验记录。”
　　教授松了一口气。瓦洛佳这小子，不老实呆在实验室，总喜欢往外跑。看看，出事了吧。啧啧……可怜的D，以后没人陪他准备实验材料喽……

　　D手捧一份报纸，心不在焉地读着。
　　战争年代，各国高层无不期冀以最少乃至零损失换取最大化利益。除去貌合神离的外交会议协商洽谈条约缔结，军备竞争亦是国际上心照不宣的常规举措。
　　“（前略）……让我们把目光放到军工领域，这里汇集了一系列科学巨头。他们多半天赋异禀、性情古怪，称呼他们为‘狂人’毫不为过。年轻的D博士正是这一人群中的佼佼者，他的《人类素质更新企画》——又名《新人类计划》——采用先进生化技术，为本国制造出极尽忠诚的百万雄师。
　　“年轻的D究竟缘何一夜成名？
　　“我们的记者在采访中捕捉到一个名字——弗拉基米尔·阿廖尔。
　　“‘阿廖尔的失踪很可能影响了实验进程。原计划三个月时间收尾，D只用三周便完满结题。’指导教授如是说。
　　“本报将刊登深入访谈，敬请期待。”
　　——《全国科技报·高端内部版》
　　天杀的内部、高端！还不是一样八卦、嗜血！
　　D将报纸撕碎，眼角滑下一颗晶莹的泪水，啪地溅落在印刷品残片上。
　　“阿廖尔”，这个油墨字体的名字被打湿了。

　　三尺讲台上，D博士一本正经地演绎着染色体的死生契阔。
　　鲁斯兰·阿列赫诺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斯考利·艾莲剜了鲁斯兰一眼，向他的同桌比个手势——
　　“好好管管那个沉迷侦探小说的瞌睡白痴！”
　　如此复杂的命令，阿列克谢·瞌睡白痴的同桌·高曼却准确理解了并且认真执行。是因为心有灵犀，还是艾莲的可怖威势？或许两者兼有。
　　D博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踱到被阿列克谢狠敲一记的鲁斯兰身边，露出神秘温柔的微笑。
　　“阿列赫诺先生，我假设我的课程并不具有安定药片的效力？”
　　“抱歉，先生。昨天看闲书看到太晚。”鲁斯兰低头认错，爽快配合的态度有效压下教授的不满。D博士点点头，意味深长地扫了阿列克谢一眼，款款走回传道台。
　　阿列克谢挺挺胸膛，坐得更加端正。他一向敬慕这位生化教授，鲁夏不给教授面子就等同于不给他面子！他计划下了课就义正辞严地没收鲁夏的小说全集。什么？留着自己偷偷看？嗯，他可不是那种人。

　　D狐疑地盯着手上的报纸。
　　“显然，战时的英雄在凯旋之后往往会沦落为国家财政累赘，D博士的人造军队不能例外。而D本人也由于掌握了调动这批高级战力的权威技术而招致高层猜忌，身家性命一时岌岌可危。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极密·D及他的人造伙伴去留问题研讨大会暨核心人员交心酒宴’（这个列车车厢一样长的名字很说明问题）如火如荼展开的时刻，研讨客体（D及伙伴们）却从国家广袤的领土上蒸发了。
　　“没有人知晓，那样一支庞大的队伍是如何从军部机密科研司的森严警备下凭空消失的。即令那些最专业、最无孔不入、最消费无度的特工人员也无法探知哪怕针头大小的情报。但种种迹象表明，不翼而飞的不仅仅是那一票危险人群，还有他们的全部档案连同《极密·宇宙全景企划·图文详解国库珍藏版》（有着莫名其妙称谓的内部文件）。
　　“这是否可以视作要挟？让我们看看它的效果。
　　“大会过后三天，某位高层在紧急会议（当然了，它仍然有个拗口的长长名字）上佚名递交了一份提案。从那之后，国家大街小巷的角角落落多了些赤色的六芒星标识。如果你前往问询，有一定几率获得一人份大杯‘血红玛丽’——至少就视觉效果来说，极似那种著名的酒精饮料。
　　“D博士那些勇敢无畏的战士们终于有了可靠的饮食来源。赤色六芒星专利，质量上乘，居家旅行首选，然供货源头不明。
　　“这票亡命之徒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华贵血族，他们只是拥有部分力量的，呃，三脚猫。被他们在脖颈上啄上一小口，只会使你成为和他们一样的半吊子吸血鬼……（后略）”
　　——《政界如戏·深度解密版》
　　这类揭露内幕的小报一向最吸引眼球，令D在意的是，这份报纸十之八九的信息都是准确的。那部所谓的机密企划确实在他的手中。一块极为重要的砝码。
　　D的脸上多了些沧桑的痕迹，他已不再像二十岁时那般活力充沛——当年他拼上性命三周完成了自己的作品。
　　瓦洛佳没能等到自己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如果他看到了那些作品，多半会发挥职业道德、十步杀一人吧。
　　自己长期从事人造血族的秘密研究。从瓦洛佳决心成为一名优秀的驱魔猎人起，他们之间便产生了隔阂。
　　D为此纠结了很多个夜晚。若瓦洛佳没有失踪，却因理想立场分歧与自己决裂……恐怕自己更难接受吧。
　　整理着次日上课的讲义教案，D的心头兜上挥之不去的湛蓝色彩。
　　——什么叫做刻骨镂心啊……

　　D对着阿列克谢发了好一阵子呆。
　　课堂小测验对于一部分学生来说，是增强做题手感的良机。鲁斯兰显然不属于这“一部分”。比起阿列克谢的成竹在胸，鲁斯兰这边连笋的影子都没有，无奈只能滴溜溜地转动眼球左右张望，并成功招来了他金发同桌的不满瞪视。此刻的鲁斯兰和D不尽相似，同样惴惴——鲁斯兰，毫无疑问，是做贼心虚；而D呢，一颗心狂跳着，几乎要跃出胸腔。
　　铂金长发的少年埋头继续与试卷苦战，丝毫没有觉察，他海水般湛蓝的眸子给台上的生化教授带去了重磅困扰。

　　攥紧三次检验后的分析报告，D的嘴唇抿成一线。
　　一切数据都导向这个结论——斯考利·艾莲是自己的直系血亲。
　　D不清楚哪里出了纰漏：他向来节制谨慎，瓦洛佳的失踪对他打击太大，他始终鼓不起勇气重新恋爱。
　　“万念俱灰”一词，足以高度概括当年D的精神状况。获得外出许可后，他冒险奔赴原生血族聚居的东部山区，还差点丢掉身家性命——偷偷做着观察记录的D被血族卫士一把揪出并押进了地牢。夜里，几个线条粗犷的身影出现在地牢里，他们簇拥着一位华服血族女性。一个体格健壮的血族卫士掰开D的下巴强行灌了点什么。D感觉自己吞下了液体火焰。随后，在极度的燥热和粗暴的蹂躏中，D昏了过去。
　　翌日，从某镇近郊的垃圾街传出一阵令人心碎的啜泣——D哭着醒来，衣衫碎裂，形容狼籍，整个人好似一具漏出棉花内芯的残碎布偶。
　　路过的神父向他伸出了援手。劫后余生的D片刻不停地撰写论文，忙碌的工作使得他忽视了记忆上的一段空白。又或许，他的大脑启动保护机制，封存了那段过于惨痛的回忆。
　　考虑到艾莲的年龄比预想的小了太多，打着暑期家访的幌子，D来到艾莲的家。烈日灼晒着脊背，D却出了一身冷汗——他的记忆回来了。艾莲祖母的容貌同“那一日”时别无二致，“驻颜有方”不能成为令人信服的解释。血族的生命漫长无聊，这位暗夜贵族已然忘却了卅年前的野蛮事故。她对面前这个线条纤细、面孔平凡的男人毫无印象。
　　D离开了，转头便召唤出他的作品集合。这些战士忠诚勇敢、战力强劲、装备先进——D当年结题时“顺手”培养了一种病原体，这些小生物成为人造血族进攻时的趁手武器。尤其当对手是原生血族时……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第一批病患产生了。短短两周时间，超级传染性疫病将原生血族全数歼灭。这些老不死的怪物们统统以一种微笑的姿态悠然离世——永恒的生命，永世的枷锁；他们终于从禁锢中解脱了。
　　剩下一个斯考利·艾莲，四分之一血族的混血，D此生最大败笔。偏偏她与蓝眼睛的阿列克谢两情相悦。
　　D毕竟是个凡人，凡人不能摒弃欲望。追思恋人的执念，这巨大的感情漩涡吞噬了D的理智。设计一场车祸，干掉碍事的闲人，能注视那双湛蓝眼睛的只有自己。他本能地执行计划，狂热地奔逐向崭新的明天。那天空色彩的双眸会为他带来幸福的，一定会的。
　　D的心被填得满满的——他有多少年没有这么充实过了？
　　——直到那幸福的色彩倏然褪去为止。

　　阿列克谢·高曼，因“交通意外”成为孤儿，双腿永久性残疾。D承担了监护人的责任。
　　斯考利·艾莲（ELIAN），更名为斯考利·德莲（D-ELIAN），记忆回路全毁。D为她构建了虚假的往昔回忆，以便在必要时候操纵她的潜意识为己所用。
　　D君，某次酒后吐真言，招致阿列克谢绝望的反抗。搏斗过程中，大量实验器材报废。D将铂金头发的少年按倒在地，烧瓶的碎片嵌进了阿列克谢的眼睛……
　　阿列克谢·高曼，双目永久性失明，进入教堂生活。数年后接替退休老神父的神圣职位。
　　斯考利·德莲，成功申请学园历史讲师一职，爱慕追求者排成长队。
　　D君博士，诗意地栖居在科研所。同德莲一墙之隔，同高曼一街之隔。
　　——咫尺，犹若天涯。

　　灰白短发的脑袋被重力拉扯着猛地一沉，D疲惫地抬起眼皮。水绿色的眼眸茫然四下扫视，梦境的残片闪回脑海。
　　恢复神智的D惊讶地发现自己领口湿漉漉的。或许只有在睡梦之中，潜意识才会催动那早已麻木的泪腺。清醒的时候，他会下意识遗忘痛苦与哀伤。
　　他向他的孩子、他的作品许诺过一个未来。
　　他得背负着这承诺坚持活下去，在这个灰色的世界上。
　　——生命中有过一份温柔，这已足够。

　　“D博士，开饭了。我叫了德国烤肠。”
　　“麻烦您啦。我这就来。”
　　夜的帷幕悄然垂落，窗外是一片宛如深海的湛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