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晴》希乌安

1、第 1 章

　　周六发小聚会，在谢依婷刚搬好的新家。新家离市中心不算近，地理位置却不错，交通线密集，而且离她和杨成单位都近。是他们两家早就准备好的婚房。

　　大约二百平的四居室，有宽敞明亮的阳台和漂亮的飘窗。家居设计出自学艺术的女主人谢依婷本人之手，总基调是米色和白色，花卉绿植和装饰画点缀其间，显得既温馨又雅致。

　　谢依婷去年年末领了证，现在正筹备春末的婚礼。

　　三个女人在餐厅落座。

　　谢依婷好像很有经验似的说：“——要是说结婚，那还是得靠相亲。由相亲而组成的婚姻要比自由恋爱稳固得多。”
　　谢依婷和她对象就是相亲认识的，现在离婚姻只有一步之遥。

　　谢依婷还在论证自己的言论的可靠性，从“相亲双方年龄、身份地位、人际网和性格等都是经过筛选的，更容易找到合适的人”到“就以XXX来说吧”的举例分析。

　　陈柠叹了口气：“这些话一点也不‘谢依婷’。真是难以想象，我们当年那个小仙女，现在已经像一个结婚多年的老妇女了。”

　　迟姿笑倒，对着陈柠感慨：“谁也别说‘当年’！当年你可是最讨厌上学的，成天跟李程狼狈为奸。没想到现在你一口气读了博。”

　　谢依婷插话：“咱家小柠儿跟普通女博士不一样。”

　　“是不一样。”迟姿点点头，“普通女博士醉心学术，哪有心思找对象。咱家柠儿，根本不愁婚嫁。”

　　谢依婷顺着她的话附和。

　　陈柠笑：“我就是觉得多上几年学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我也没有父母要养，也不急着工作。”

　　谢依婷换话题：“对了，小柠，你现在那个男朋友是不是年纪挺小？”

　　“什么话！你不知道姐弟恋的女人最怕提年龄吗？”陈柠白眼，“而且他不小了好吗，研二在读。”

　　“学的什么？”

　　“我本科学弟。”

　　“学数学”迟姿插话进来，“你们大学就认识？他不会从大学开始暗恋你吧？”

　　“怎么可能！你以为拍电视剧呢？那时候我俩根本没说过几句话。”

　　谢依婷表示赞同:“更何况他要是大学就喜欢小柠，能拖这么多年才表白？小男孩不会有这么多耐心的。”

　　“怎么不可能那时候没表白是因为……那个赵……”迟姿嘴里嚼着牛肉，口齿含混不清，被谢依婷瞪了一眼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啥，立刻把后半截话和牛肉一起咽下去了。

　　陈柠只当没听到，面色不改继续嘻嘻哈哈地说起别的话题。

　　晚上聚会结束后，已经湿漉漉地下起了雨。不算太密，但是雨点很大，几乎是砸在身上。陈柠驱车回到她租住的小公寓，把身上潮湿的，让人难受的装备都卸下来。比如外套、沾了泥的低筒靴，以及经过火锅和雨天攻击已经摇摇欲坠的妆。

　　烦闷的情绪抑制不住。把半湿不干，有潮气的衣服被她扒下来，扬手扔进脏衣篓。还是觉得黏糊糊的难受。她讨厌这种感觉。她喜欢干干净净、干燥清爽。她讨厌下雨天。

　　做完这一切，打算立刻去冲个澡，收到了齐钧彦的微信消息。她就知道大约九点了。

　　齐钧彦总是有一种让人安心的严谨。比如他每天晚上九点，雷打不动地给她发信息，永远是晚上，永远是九点左右。内容不固定。有时候是说今天做了什么研究，上了什么课，有时候吐槽学校食堂难吃的大骨面，有时候就只是晚安。陈柠觉得他倒也不是为了分享日常——他也不像是会做那种事的人。他是很务实的实用主义者，无论做什么事。

　　但是在微信上，陈柠常常会觉得齐钧彦特别天真单纯。而这是在现实中，在他本人身上看不到的，一种年轻人应有的特征。

　　陈柠猜没有人会喜欢冬末春初的夜雨。湿答答让人透不过气来，又寒意彻骨。好像是老天爷甩了你一个大耳刮子：你以为变暖和了，春天到了？——做梦。

　　但是齐钧彦好像心情不错，说自己今天和导师还有师兄师弟一起吃饭。还发了一个有意思的表情包。是一只穿着粉色纱裙转圈圈的紫色天线宝宝。陈柠看着天线宝宝一圈一圈地转，再摆出抬臂伸腿的姿势，很可爱。

　　因为下雨而烦闷的心情突然就舒缓了些。齐钧彦总有让人安心的魔力。

　　故意问他：【只有师兄师弟，没有师姐师妹吗？】
　　齐钧彦回复得很快：【你就放心吧，女孩子不愿意跟我们这些大老爷们拼桌的。】

　　陈柠逗他：【什么大老爷们儿，我男朋友是大帅哥。】

　　如果是当面这样逗他，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他面上都是八风不动，一派风平浪静，一点意思都没有。但是在微信上，陈柠可以通过沉默了好久的聊天界面来推断，对面的男孩子不好意思了。

　　她想起来第一次见齐钧彦，是大四上学期。那时候她已经确定保研，整天除了看看书，偶尔上上课之外，就是往赵序那儿跑。被齐钧彦找上是咨询准备保研资料的问题。这让她想到以前自己找赵序“咨询”转专业相关问题。而且一个大一新生，在大家都还在充满好奇地对大学生活伸出触角的时候，他却已经想到保研。让人感概他目标长远，清晰不浮躁之外，总还是觉得有点不正常。

　　但是实在没理由拒绝，何况据齐钧彦说是老师指引他来问自己。

　　齐钧彦实在是长得正派，透着一种“励学敦行”的感觉。虽然他的确好看，但当时两人不熟，乍见之下觉得他“一看就是大学霸”的气质让人无法产生别的遐想。心想估计不管和他一起干什么，都像是在讨论学术。

　　于是陈柠心里那点别扭就完全没有了，非常坦荡地跟他交流了自己的意见。

　　后来齐钧彦表白的时候，陈柠就很想问，关于当年那次保研问题的咨询。但是没有问。不知道是怕自己想多了有自作多情之嫌，还是怕自己没想多。

　　齐钧彦表白也很沉稳。两人频频相见，对彼此都刷过了好感度，才正式表白。好像他做很多事都既准又稳。

　　倒是正式表白的时候，他清朗眉目间能看得出来有点青涩的紧张。

　　她总是容易被真诚打动。

　　陈柠又发了一条：【我可得和你的师姐师妹们搞好关系，希望她们看在和我关系不错的份上，不惦记我的男朋友。】

　　最后发一条：【明天见。】手机充上电放在床头柜上，陈柠拎起浴巾睡衣和换洗衣物，进了浴室。

　　莫名其妙的是，这天晚上陈柠居然梦见了赵序。这让她极为惊讶：毕竟她很多很多年没想过他了，甚至“想起他”，都只是极偶尔。

　　虽然这些年来身边的朋友都把“赵序”两个字当她的禁忌似的，极少数提及，也仿佛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吞下去似的模样。就好像赵序是她坎坷情路上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耻辱柱，或者是她心里余情未了的意难平——无论什么，如果他成了你心里不能被人宣之于口的东西，大抵就被众人默认为不是痊愈不了的伤疤，就是埋在心里松动不了的存在。

　　陈柠一开始还纠正她们，说没什么的，但她们往往用一种复杂的眼神，仿佛怜悯安慰似的看着她。她极讨厌被人当成弱者。心里一旦憋了气，她也懒得去纠正什么，听不见赵序这个名字也算是个解脱。好像在她们心里，除去赵序是她的一个失败以外，剩下的她，才是囫囵个儿的、完整正常的人。

　　但其实对她来说，赵序和其他她生命中的过客没什么区别。无一例外地都标志着一段过去的，失败的恋爱。都标志着她一次又一次追逐爱情，并自以为自己真正触及了它时的天真和自大。

　　退一万步说，又有谁真的会成为谁心里那唯一一个忘不掉呢。断掉的就是断掉了，断掉的就不再有任何感情联结。低落的情绪至多几个月之后就可以复原。所谓念念不忘和心中隐痛不过是自己给自己设的笼子。

　　然而这天晚上陈柠梦见了和赵序分手那天。梦里也是个下雨的晚上。但是当年分手明明是个晴朗的周日，天气好得让陈柠觉得好像一切都可以原谅。但是梦境真实得令人悚然，甚至让醒过来的陈柠都以为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梦里陈柠很镇静地说，我们还是不要继续了。就现在分手吧。

　　梦里的赵序，除了被大雨淋得湿透而显得狼狈之外，都和现实中一样。他没有毫无意义地确认一遍陈柠是不是认真的。可能因为他知道，陈柠向来不是一个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或试探他的人；可能陈柠会提出分手早在他意料之中；也可能只是出于他自己的骄傲。

　　他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敛尽了平日里常带的笑，用平静的语气问她：“你是早就想好了，还是一时兴起？”

　　梦里，雨水从他脸上淌过去，他没有伸手去擦，甚至没有眨一下眼。不远处有橙黄色路灯亮起来，让他一双细长的眼，从眉骨的阴影下显露出来。瞳孔极黑，眼睁睁地看着她。

　　陈柠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眼睛酸涩，在一片黑茫茫中徒劳地睁着。

　　哪有人会是一时兴起呢。就算有，那也不会是她。

　　她迷蒙中又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