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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缘始 ...

  •   娘极信命。所以自打一个云游四方的瞎眼卦人卜了一卦之后,她就对我的婚姻大事发起愁来。
      卦上说:心如玄英,官身。命似西娅。
      玄英是终古传说里住在北方的一个人,因为他的心是冷的,最后终于把自己给冷死了。
      西娅却是上古时期的战神,可惜她射死了自己的丈夫。

      娘发愁,待我十三这个年头,便想着法儿地领我去看姑娘。
      我自随她去,我的心是不是冷的,难道我不知道。何况大丈夫在世,富贵一旦加身,天下何患无妻。
      娘见我懒散的模样,愁得抹泪:“便是你爹当年把我扔在荒野,也不是你这样冷冷淡淡的性子。”
      我收了书,“娘,莫要跟我提他。”
      其实我想说,娘,不要跟我提那个人渣。
      娘眼神一黯:“好,咱们不提他。汜儿。你也快十五了,看着哪家女儿好,便先相处些日子,觉得合适,便定下来。”她勉力笑道:“我家汜儿相貌极好又聪明,十二岁便中了举人,谁不喜欢。”
      我笑笑,有一人必不喜欢。
      当年他将我娘一人扔在长白山上,身怀六甲的弱妇,即将临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若不是我娘命大,这世间岂有名叫杜汜的人。生我养我,从来都是长白山下我娘,与那男人何关。
      娘坐了阵,便起身,说想去瞅瞅张二娘家的小猪娃子。却偏拉了我,说是:“圣贤书圣贤书,天天读,成了圣贤不能识五谷六畜怎么行?”
      无奈地叹了口气,立在猪圈前,粉嘟嘟的小猪只有一双眼算是讨喜,我在心里正摇头晃脑背《左都赋》,背到得意之处,方要仰头吟出,却狠狠地被一撞,差点翻进圈里。
      我恼怒地转头,张二娘家的小姑娘正瑟瑟地挂在我身上,一双眼羞地望着我,见我看她,脸一戏,低下头,手死死扣住不放。
      成可体统?总角几年,便也谈情说爱。
      我狠狠了抽了抽袖子,刚站稳,不提防又一人撞来,“砰”一声连连后退,直撞到大批杷树下方才落地,一时头昏脑胀,发散襟乱。
      还未爬起,发现身上又挂一人,麻衣旧布,肩头已露出大片棉絮来。
      “死丫头,竟敢跑,老子不剥了你的皮!”
      范狍子抽着一支鞭子,骂咧咧地走过来。
      怀里人抖起来。

      范狍子做贩子的事,这女孩大约又是想逃跑的。
      “你别逃了,照你这年纪逃出去也不见地活,倒不如随了买家,少吃些苦头。”我坐直,将她的手从肩上取着,淡淡地对怀里人说。
      村里和我一般大的孩子都说我长了一长毒蛇的舌头。
      那小孩子果然一僵,抬起头来,眼里没有震惊,只有迷茫。
      我却微有诧异:“佳儿?”
      一道亮光在小孩形状姣好的眼里闪过,逝于无形,她仍茫然地望我。
      “拢了杜公子,真是过意不去,”范狍子一把扯走小孩,“我叫这死丫头给您赔罪。”
      说完,一鞭子抽了过去,那小孩紧紧缩成一团,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抱住双臂,满地翻滚。
      眼见鞭子一下下落下去,小孩身上的破棉絮雪一般飞出来,扰得春天也不安宁。
      路上的人是见惯了,却敢不吱声。范狍子此人脸皮甚厚,你问他为何做如此扣拐卖幼儿之事,他振振有词:“不过为了生存。”他这几年以此营生,东跑西跑,奸诈无赖,却仍没跑死,可见此人也是有些手段。
      有些手段的无赖,人大多不愿理他。
      范狍子竟是越打越商铺,那小孩不知何时团在地上不动了,扬起的鞭梢上居然见了血。
      我冷冷喝了一声:“够了,打死了还卖什么钱,也不嫌手脏。”
      “杜公子说的是,说的是。”
      范狍子提起小孩斜歪歪走了,一路的血。
      我蹙眉,那小孩是柳佳儿吧,不然眼为何如此相像。看来柳元宗三年前被流放的消息是真的了。三年前雪山上柳三小姐还是奶妈丫头一大堆,转眼就成了任人宰割的鞭下羊羔,不知柳大清官在天上会怎么想,锄奸惩恶,到头来还不止作践自己。

      夜里又做起那个梦来,红衣双髻,这回却有了声音,不停地用四月里生嫩嫩的小黄瓜清脆的童音喊着:
      “你欠我一斗夜明珠。”
      “你欠我一根人参。”
      “你欠我一斗夜明珠。”
      “你欠我一根人参。”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像被人嚼噬一样。

      娘看了一眼我,放下早点的筷子,心疼地直叹气:“这几天怎么回事,后年打春儿你才上都赴考,这会儿干吗看书累成这样,几天的黑眼圈了。”
      我笑着夹菜,“娘,来,多吃点。”
      梦里的喊声逐渐只剩一种,“你欠我一根人参。”依然是脆生生的声音却莫名地叫我胆颤。
      抬头看了一眼娘,她健康慈爱地坐在我面前,三年前那根人参救了她的命,恐怕那些死在皇刀帝毒下的无头鬼们正是从柳三小姐嘴里知道了人参这事,柳大人生前清风高节,死后也有众鬼相争报恩哪。
      “娘,我出去走走。”
      娘眉开眼笑,“你甚少出门,怎么今个倒主动了,是不是昨儿听说了明员外家二女儿回庄的事?”
      我笑着听娘说明家二小姐容颜十里八乡出名的美,扒完饭后,慢慢踱出门。
      娘追上来,塞了一锭银子,暧昧朝我笑笑。
      我哭笑不得:我不过十三,娘就这么着急我春心大动,思慕佳人。
      啧啧,男儿志在朝堂,不过,银子于我今日倒有极大的用处。

      我很少出门,娘亲自然也不知道我要带多大惊喜给她。

      问了好几个人,却没人知道范狍子去了哪里。我想了会,朝牛背山走去。
      人说狡兔三窟,范狍子这个人却似乎把跑当成了乐趣和人生至高目标,小小个杨家村也有好几处落脚的地。不过为了生存,情有可原。谁让他做的是泯灭良心的事。

      刚过了山弯子,便见那三间破败的茅屋前绑了一个小人,已经半瘫了身子。
      “哟,这不是杜公子吗?您怎么来了?”
      范狍子闪着一双小眼,甚有趣味地望我。
      我看了他一眼:“你这有好的伢子没?”
      范狍子一愣:“有倒是有,…,杜公子请吧。”
      他没多问,很令我高兴。废话太多,人都会烦,起杀人灭口的念头。
      我转悠地看了看,都是些比我小的孩子,脸上雄雌莫辨的青涩,混和麻木、惊恐的眼睛。瞅了一圈,我相中一个墙角猫腰浅睡的小男孩。
      细细看了会,范狍子笑嘻嘻凑上来:“杜公子可是相中这个崽子,有点笨,不过老实。”
      “瘦弱了些。”
      男孩耳朵动了动。
      “瘦些好,吃饭也少,省不少钱。”范狍子笑道,“要不杜公子再缺拣个壮实点的。”
      我回头望了一圈,眉一皱,看着门外柱子上那小孩:“又跑?”
      “杜公子怎么知道?这丫头皮紧得狠,怎么关都有法儿跑出去,老子抽几顿鞭子都不乖。”范狍子恨恨地说。
      “这么顽劣?”我疑道,“怎么不放?只怕这么下去,人先死了,钱一分都不会到手。”
      “嘿嘿嘿,杜公子说这什么话,你可知这个丫头值多少钱。”范狍子奸笑地抬头,伸出一只拳头。
      “十两?”我吃惊,“值这么多?”
      伸手拨开那已成枯草的乱发:“相貌不好,又是个倔脾气。”
      范狍子笑嘻嘻道:“杜公子不知道吧,这女伢子可是有来头的。说是大青天柳元宗的小小姐呢。”
      “喔,何以见得?”我不动声色地弯腰。
      “伢子是我兄弟整来的,说是青天一家全部死在山坡儿上了,脸乌黑乌黑的,都冻成冰块了,只剩了个傻女娃子,刚救回来那几天,嘴里喊着都是爹娘。”
      喔,我冷笑:“她是犯官家眷,你也敢留?”
      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一道憎恶的光扫向我。
      “杜公子哥儿还不知道世上有父债女还的道理吗?那青天死的时候,不知多少人开心,有恨不得扒他皮抽他筋的人,如今碍了皇帝的面子留了全尸,心里必是有气。见了这丫头,岂不是高兴疯了,绝对是要了去,想着法儿折磨。或是卖到青楼,或是买去百般凌辱的。”范狍子说的眉飞色舞,大抵干这行时间长了,说起业间交易便面不改色心不跳了。
      “哼。”我冷笑。
      “杜公子这声笑是什么意思?”
      我回头看他:“先不说你卖多少,你卖得出去吗?柳青天所救,中间必有不是一般百姓这人,绿林好汉想着法儿地报恩,前两天才见了十几匹马上了长白山,若听到你卖她为奴,半夜里都不担心你的脑袋。再说那些扳倒青天的人,哪个不是官场里爬的,心狠手辣,你范狍子有几个脑袋,倒能算计得过他们,只怕你前脚拿钱正喜,转身人头落地。他们竟将柳家人全杀了,多一个卖伢子的贩子,便也没什么,倒是除暴安良呢。”
      “那杜公子,你说我现在怎么办?”范狍子脑门上已然见汗。
      这话问得有些迫切。
      “怎么办?”我朝他笑开,“只怕你已经有买家找上门了吧。”
      范狍子一惊:“你怎么知道?”
      “放着好好的主屋不住,却偏跑到这山沟里来,不是躲命是干什么?”

      牛背山并不险峻,只是山下那片乱石堆,村上能走进来并活着出去的,目前不过三个人。我便在这里撞上的范狍子,他见我对他的所行不说不恼,便也对我能畅所欲言些。有时候,很是能谈得来,从他那里,我知道不少外面的事情。

      “这下可怎么办好?”他揪着自己的头发,背上赦然出现一道刀痕来,只怕是这半个月内留下的。
      我在边上看了一会他的痛苦纠结,“我有办法帮你。”
      “你?”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你不过是个小孩,我走过的桥比你过的路还多。”
      我笑笑,谁规定活着就得年岁大才舒坦。
      “奇怪,怎么这么安静?”范狍子自言自语。
      “他们都睡了,自然安静。”我答了他,回屋倒了杯水。
      “杜公子,你刚才说有什么法子救我?”想了大会,他有气无力地问。
      “很简单。”
      我走到他面前,塞了一粒药,他迷茫间已经吞下,眼神一警,复又茫然:“你刚才给我吃了什么?”
      “感觉如何?”我笑眯眯地问。
      “凉丝丝的,舒服。”
      “嗯,我给你吃的是‘凉心’。”
      “良心?我的良心早就叫狗吃了。”他哈哈笑着挣扎,眼神半会清明半会惘然。
      嗯,不错,这药果然有效。
      “所以才帮你找回来,你抬着看着西天,看着什么便说什么。以后再也不用东跑西窜,日夜惊吓了。”

      所谓“凉心”,入口凉无味,如三伏天纯冰下肚,安神入梦。凉从心起,侵五脏六腑,人生前诸事翩然挥袖至,但看君生平良心几何?

      “回来?老子不要。”他嘟囔着,转过去傻愣愣地看着西边。

      “哧啦!”空气划来一阵锐流,尖厉地割断了我几根头发,“别动她。”
      我缓缓地用水浸湿柳佳儿那干裂蜕皮的嘴巴,将缚在她身上的绳子解下来,笑道:“柳大人何时有恩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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