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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回 灯·盂盆兰 ...

  •   农历七月十五,正当上元,佛曰盂盆,是故:地官考校之元日,天人集聚之良辰。这一日,普天之下,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无不搭苫高台,祭扫祖先,以祀故之宗亲五代,慎忠追远。这一日,满城飞絮,芙蓉正盛,姹紫嫣红尽染繁闹,阡陌深巷,莺歌草长,恍然间颇有“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的风光无限,盛世繁华。

      北京城内,白蜡巨烛,花瓶假果,冥钱纸衣,家家点香靡檀,焚化于盆。那些被四面八方纷复踏至的善男信女们挤了个水泄不通的广济寺、拈花寺、法源寺、广化寺乃至那高高在上的紫禁城亦被仿佛弥漫了整个大清国的雾云玉烟化做了沾了凡俗风尘,被困锁在地面上的云霓,沉重盘旋,无力蒸腾。它们相互纠缠,在佛音靡靡的咿呀吟唱中犹如爱恋的烟,氤氲了供奉在神位上诸佛的容颜,为他们太过庄严的金身平添了一抹蒙昧的慈悲。

      怀柔的河灯摊就设在泡子何畔人来人往的长庆街上,她一身粗布麻衣,素兰折裙已经被浆洗得看不出昔日的明丽光彩。略有些枯燥的长发只用了一支醉麻草草盘着,云髻素挽。乍眼望去,她的灯竟一如她的人,在这太过繁华的京师层阁间朴素到格格不入。再观四下,左右别家的灯铺到是极尽精致,什么里鱼跃龙门,崋莲托生,法王驾鹤,目连救母。但凡体面可看的一应俱全。而怀柔的花灯,却只用了水渲彩纸做成朵朵莲花,底下用半个茄子做托,中心一截短蜡,便自成一盏。既无应景戏图,更无诗词杂赋,清一色的单彩素罩,放在这片玉壶转光、火树星雨的一夜鱼龙中,且不谈美观与否,总觉太过凄苦。也不怪几日下来,各家公子小姐也未曾有驻足停留过的。但即便是如此,她亦是不能回去的。天若弄人,自成算计。她是孤女,自小便不知爹娘是个什么模样,只晓得那将她一手养大的婆婆被刺瞎双目时最后看见的是塞北大漠上那大如席盖的鹅毛飞雪,纷纷扬扬,落了铺天盖地的一世苍茫。

      记忆中,家徒四壁的茅草屋已经挡不住盛夏烈日,腊月霜雪。今年,又不知这人间做了什么孽,恰逢大旱,颗粒无收。家中已经找不出一件能做吃食的东西了。说是一贫如洗到像是抬举了她当下的光景。想到这儿,那双秋水清瞳不禁渐蒙上了一层无可奈何的薄雾浓云,悲怆凄凉。

      三日前,只听隔壁王婆说书似的将那上元节的河灯营生口沫横飞地说了个天花乱坠,不外便是什么张三王五又沾了这长庆街的光,发了大财。怀柔自是不信,那只是街头巷尾三姑六婆闲来无聊的一些空穴来风之事。怎奈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也不知怎的,偏让婆婆听了去,连哭带骂,捶胸顿足地硬要让她去向对街的贾绅借了几吊子钱,置办了一些糊糊和彩宣纸,紧赶慢赶,连日糊了三十只莲花灯。到真正儿见了那长庆街的花灯会,她方才晓得打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套儿,老天爷设的套儿,让你想不钻都不成。那贾绅又岂是善类,按他的规矩,若到了时限连本带利换不上,青楼、丫鬟那都是命好,就怕……当下一顿,竟是再不敢想下去,只叹这黄天莫不是真瞎了眼睛,如何老百姓这般光景,非但不管不顾,倒还落井下石。

      遥遥望去,远处的泡子河面上,那千盏莲灯连云成阵般地铺了一江一水的青火荧荧,明明灭灭,在黑黝黝的水面上,一盏盏顺流而下,灿若繁星。是祭那红尘轮回中的万般牵仇,是度那苦海无涯中的世俗凡人。怀柔缓缓蹲下身子,抱膝落座在身后微潮的石青沙石上,看着眼前那些仿佛永远也不会被点明的河灯,想象着它们随波逐流,徜徉沉浮的模样是何等的自由无往,回归大荒……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琵琶如珠,错杂抹挑,嘈嘈切切地“叮当”落盘。亥时初过,京城第一歌坊绿意楼宛若秦淮的烟妙女子咿呀弹唱地座落在泡子河畔,细碎婉转的琴声合着那听不清喜怒哀乐,斩不断千头万绪的悠扬唐曲,穿越千年的清月,碾碎柔肠,辗转不去。将至宵禁,原是人声鼎沸水阑珊,宝马雕车香满路的街道上亦渐渐安静下来,晚风回溯间空落的长庆街上只余下稀稀拉拉的几家还来不及归置的摊贩。

      待最后一盏莲灯在琵琶低吟,月色朦胧的玉银疏影中然若姗姗来迟的大雁循着雁阵打起的水痕涟漪悠悠晃晃地缓缓飘远,明灭不见。怀柔这才像是尽了力气似的看向跟前摆放在淡蓝粗布上,整整齐齐的三排莲灯,一排十只,一共三十。竟当真连一个铜子儿也没换回来……怀柔没有哭,因为习惯了为生计疲于奔命,眼泪对于她来说似乎成了太过奢侈的浪费。深深叹了一口气,她跪辅在粗布上,默然地收起那些同她一般无可奈何的花灯。一个,两个,三个……心下轻数,被风霜擦磨的纤手在月下越发粗糙起来。晚风拂过,拂得她的眼睛莫名生疼。

      很多年以后,怀柔依然还记得那个风卷纱窗,意外朦胧的上元节。冰壶玉露,流光泄银,尽了天河似的,冷冷清清。秋的脚步便就来得这般悄然无声,乍起漫舞。那仿佛是盛夏第一片的幽絮飘零,在怀柔水色的眼眸中划出一道漫妙的弧度。伴随清风明月,水打河岸的喑哑曲韵,打着旋儿,合着拍子,盈盈下坠,飘飘荡荡,晃晃悠悠,最后,跌落在了那盏用雪浪纸糊出的莲灯上,片刻的伫足后便就被一只抚上灯骨的手轻柔弹去。一时间,天荡皓月,刹那芳华。

      在怀柔眼中那是一只若玉白晰的手,手指纤长不见骨节,隐约可见淡青血管轻轻跳动,薄如蝉翼的指甲映着冷壶清辉,修剪得异常整洁,纤尘不染。不知为何,怀柔总觉得那仿佛是稽康弹尽《广陵》的手,琴者的手,弄萧吹笙,赋诗描画,纵然置身乱世,亦可杀伐不惊,未染血腥。单这一只手,已可想来者竟又是怎样的一个不染凡尘,淡雅精致的如玉之人。

      带着少女心中那莫名悸动的慌乱与惊诧,怀柔缓缓抬眼,顺着那盏被来人平托而起的河灯轻然望去:翠墨瑭玉下坠了一尺长穗,石青华袍,镂空兰带;银丝秀叶,金玉画兰;浴风而立,衣袂飞扬。清眸流转间却意外透着踏尽山河,看尽天下的浩渺烟波,如云浩然。呆了似的望着眼前温文尔雅的男子那仿佛唯有天上昆仑的青砚水墨方才能白描出的俊雅容颜,惊疑来者是否真为那九天玄殿上的画中嫡仙?只是一道孤影,便俨然了一处风景,玉华显尽……

      这样冠绝风华的男子,让怀柔忽然到了一句连她自己也忘记了是从哪里听来的句子: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放眼天下,所谓如玉君子者,当指此人。

      一夜清风吹尽晚凉,雪絮翻飞,簌簌漫天。

      怀柔就这般痴了似的,惘然不知所措地仰望着那沐浴了满天花雨,不知从何处飒沓而来,至极俊雅的浩世男子。然后,听其在万籁俱静的长庆街上扬起如他一般俊雅温柔的声音,笑若君兰地问:“这一只,如何卖?”音起音落,花开花谢,低回转溯间,一若扩散天际的风,如云飘缈,不染凡尘。却又韵藉着一抹化不开的厚重浮华,在这太过喧嚣的北京城中,莫名寥索,孤绝、高寒,繁花落尽的半世寂寞……

      微微动了动唇,却发不出一个声音。只见那男子倒不甚在意,习以为常似的笑意更胜,音调更轻地说:“这只便卖于我罢。”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怀柔闻言,忽觉脸上一热,立时慌乱地垂下眉眼,胡乱地点点头,正想开口,却只听不远处的九曲红廊下传来一阵如锦裂帛的轻响,诧然望去,原来是绿意楼开了朱红华门。只见一名楼里的长随躬身而出,低眉顺目地抬手一引,不多一时,两道华袍锦缎的颀长身影便一前一后地自坊内悠然步出。

      冰壶韵月,云淡天高。虽看不真且,但遥遥望去,那立在玉砌上的二人,前者紫袍绣辰披星戴月的矜贵优雅,后者白袂画云似雪银暝的从容潇洒,端是这一撇已知不凡。回了视线,正想接了方才的话去,却哪还见得那摊前的谪仙玉人,蓝色粗布上的河灯已是不在,取而带之的竟是一锭泛着耀眼华芒的金锭。当下一惊,怀柔急急起身四下张望,想要寻到那道清雅身影,终是无果。便是连那两道自绿意楼中走出的华影也似风过无痕的没了踪迹,恍惚如梦般的分不清虚实真假。若不是清冷空气中那抹还来不及散去的君兰云香与手中冷硬的金锭,怀柔甚至怀疑方才的一切只是一个关于上元的梦境,而那人亦只是梦境中的一则绮丽传说,只消一眼的过目难忘、转头成空……

      宵禁的干鼓已经击了两次,在静谧空荡的天地间回溯得越发震耳、催人心魄。石青色的古道被冷月清辉铺散了一地的破碎银河,像极了如玉珑碧,在飞花乱絮中笔直地延伸至幽夜深处,了无影迹。对面河畔的绿意楼依旧吹拉弹唱了满堂烛花影,来宵尽余欢。朱红阁楼像在华盖墨幕下凝成的一汪碧波柔水。琵琶音声宏,兴手续续弹,古瑟依笙响,笛动歌舞任萍生。那音律,旋而起,倏而落,千回百折,已非是梦回大唐的《春江花夜月》而是一曲无人曾闻、平沙落雁般不知何人以何种偶然,将其遗落在战火乱世的红尘人间,靡靡幽乐,千秋万代。

      那意外凄婉哀怨的韵脚化做残花沉吟般的支离破碎,被不知名的歌者以一种欲诉还休的情愫娓娓地拖出曾几何时名动天下的旷世绝响。这曲,悲中含怨,怨中带婉,婉极至喜,再入苍凉。不似《□□》曲,尤胜三分悲。怀柔想,那并非是属于北国繁华的曲子,也许来自更遥远的南方,南至陌海之滨,绮水蓬莱之城。提了装了花灯的袋子,缓缓步上仿佛打了霜月银雾的石青玉路,耳畔依旧是那夹杂在娇笑淫语中格外冷漠,异常清晰的古老清调:始于五朝乱华,止于洗心迷魂。

      怀柔边走边听着那也许根本无人知晓的悠扬歌声,也许是离得远了,又或者本就是歌者唱得越发低柔,那如珠字句竟是越发含糊起来,含糊纵使她停下脚步,亦听不清,听不明,莫名的惘然若失。直到有那么一个仿佛吹开了千万桃李,缭乱了一世芙蓉,恰若汉时绿绮一指奏出的悦耳莺语带着极尽天下的奢丽浮华,合着绿意楼中那渐隐渐显的拍子蓦然扬声,婉转轻唱:“栖蝶双宿兮烛华照君,孔雀南非兮断鸿斜阳。梧叶飘黄兮冷缢轻伤,蘋梅花老兮空识白航……”

      差异回眸,循着声音定睛望去,之间在一言堂高高翘起的飞檐下,一名背对着漫天飞花,朦胧清月的女子就这么无端端地凭空出现。夜风中,襟飘带舞,洗尽铅华,乍一望去,但见来人,眼眉秋目,丹砂朱唇,肌骨莹玉,双目含情,顾盼间,宝簪冉冉如浮云,身姿翩翩似艳蝶。她边行边唱,徐步款款而来,一身梅红锦蝶群,缀了南珠宽扇袖,双带折子裙随着她的步子划出柔柔的水纹,飘摇幽曳,婀娜多姿。月芒轻勾,白描出二八年华的女子那精致如玉的脸廓,惊鸿艳影了淡淡柔光。巧笑倩兮间,只觉玉面芙蓉,明眸生辉,似极了那姹紫嫣红的牡丹,姚黄魏魅的国色天香,千娇百媚得迷醉人间。

      无论是那北国大漠,还是水墨江南,天南地北,怀柔从未见过这般明艳近妖,似火红莲的女子,妩媚绮丽得仿佛是那傲放在冬雪寒霜中最为娇艳的那株红梅,霞姿月韵、静影沉璧,烈烈地烧出连天大火,丹霞乱红般地烧尽铅华,这般月落星沉的女子,是足以令天下人嫉妒的,这般经霜斗雪的女子竟真似那过就不迷的赤金鸾凤,雍容倨傲,大气婉约。

      怀柔惊艳地愣了愣神,同为女子,说不嫉妒,那是自欺欺人。却不知何故,除此以外,她竟是莫名忆起了那如月寂寞、温润雅俊的男子,是否唯有这般倾城若蝶的女子,方才能以傲视天下的清幽漫幻站在那高深莫测到仿佛无所不知的玉影身旁,是否唯有这般凌波水韵的女子,放才能映衬出那隐藏在他清眸中,倾尽天下的万古江山?轻咬下唇,不发一言,只听哀婉凄清的曲子经她一唱,竟是别成了一番不绝如缕的天然滋味,虚无缥缈、若即若离;出谷黄莺般的荡气回肠。怀柔静静地听,直到她合着拍子唱罢,末了,落落大方地嫣然一笑,展尽风华地问:“好听么?”

      “……?”千思万绪,却没料到竟是这么一句,怀柔眨了眨眼,竟是没了反应,那女子道也不在意,稍一侧头,长长的金蝶苏穗轻轻一晃,划开了一抹异常华丽的弧度,细碎脆响,恰若珠落玉盘。

      “方才的曲子姑娘可觉得好听?”见她又问,怀柔这才听了明白,静思片刻,竟仍有些琼音不绝,绕梁不去之势。余音潺潺,涓涓流淌,冰泉冷瑟,戛然而止。

      “好听。”怀柔点点头,闻言,那女子笑意更甚,眼羽一闪,凤眸中欣喜异彩悄然闪过,然后没来由地又是一笑,道:“这曲名为《孔雀东南飞》。”顿了顿,不待怀柔回答,那翩纤蝶影有度出几步,若有所思地越过眼前丽人的单薄素影,眺望了一眼不远处燃了盏盏画灯翠屏的九曲回廊,一浣水纱笼梁漫舞,氤氲似烟,沉吟片刻,那女子方才撤了视线,煞是自然地问:“姑娘,你方才可曾见过一名青衣公子从这儿经过……?”她好似又想了想,将手举过头顶,比划着继续道:“大约有这般高,生的煞是好看,走路带风……恩……总之便是很爱笑的人……你可见过?”到末了,她竟像是词穷了似的,吞吞吐吐地支吾了好一阵,最后仍是不得要领地败下阵来,用草草一句“你可见过”打了总结。

      她问的,可是方才那买灯的公子?怀柔暗思,却不知为何竟生了不愿让她寻了去的私心。柳眉一蹙,轻斥了自己一句,抬了眼,本想道她不曾见到那人往何处去了,话到嘴边,却只见她纤手一抬,在那女子善意温明的注视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静柔娴淑,漫不经心地指向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知通往何处的石青长路,镇定自若地吐出两个字:“那里。”

      “多谢。”那女子闻言,霍然一笑,竟是放了架子地对怀柔略一施礼,便风一般地旋了出去。那突如其来的一礼,惊得怀柔如梦初醒似的一惊,耳畔一声轰鸣,只为方才那莫名荒唐,震得她脑中一片空白。望着拿抹散了月下亭韵的倩影,伴着绿意楼内仿佛没完没了的丝竹管弦,殊不知方才她拿算尽心机的一指,便指出了一条弥散了腥风血雨,浸透了阴谋诡计,用累累白骨铸起问鼎天下的王者之路。

      啸引九霄伏龙起,
      盂盆灯尽再开局。
      星棋拂落双龙华,
      弹路一指戏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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