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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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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佳乐和池大勇有他们的秘密基地,他和穆司阳自然也有。
他们的秘密基地处于校园中央一座教学楼的天台,因为四面都环绕着绿化带,所以从高处俯瞰的时候会看到绿油油的高树矮丛一路往远方延伸直至那边望不到尽头;又因为绿化带几乎覆盖整个校园,所以微风从树顶吹过的时候会高低起伏地掀起一片“海浪”,被搅动的树叶也会送来或干燥或带着露水的湿气,既清新又好闻,是最令人感到舒适、也最接近大自然的气息。
他和穆司阳经常在午休的时候跑到这里来一起吃饭,明明是十秒一碗饭的速度,他却会故意慢慢地吃,慢慢地嚼,将这难得的休闲时间延长。
和匆匆流逝的时间做拉锯战,不是学校食堂的饭菜有多好吃,而是他想留住的,永远是这怡人的风景,以及身边的这个人。
卓治味觉强大,但偶尔也会吃到不喜欢的食物,这种时候如果穆司阳没有注意到他就会悄咪咪的把剩菜倒掉,如果看到了他就会故意委委屈屈可怜兮兮地对穆司阳眨眨眼,说一句“我饱了”。而穆司阳明明知道他在跟自己耍赖,明明看透了他就是不想吃,最后还是会默默地拣起他碗里的菜,帮他吃完。
之后某一天的中午饭堂分到了酸菜排骨,他把排骨全吃了,剩下占了半个碗的酸菜。
穆司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碗,问了一句:
“天才也会挑食?”
“嗯?这跟我是不是天才有什么关系?”
穆司阳没再说话,只是习惯性地在他碗里拣起酸菜往嘴里送。
但这次他的表情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酸菜的味道让他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出现了裂痕,五官也变得有些扭曲,卓治看到他好像也不太喜欢吃酸菜,心里软乎乎的有些愧疚,连忙按住了他还想继续的手:
“好啦,别吃了。”
为了让穆司阳安心,那天卓治硬是把味道本身也不太对的酸菜悉数吞下了肚,满口的酸气让他缓了好久都缓不过劲来。
在这之后,他在心里暗暗地发誓:
他卓治,这辈子都不会再碰酸菜。
后来的穆司阳也才惊觉,原来在在意的人面前,能克服一切的味觉弱点。
对他而言是,对卓治而言也是。
这里有他们很多的小日常,隔绝了外界的日升月落,隔绝了外界连接天地的、盛大的屏障,在这个只有他俩的小世界里,全是值得回味很多很多年的回忆。
而现在的他正捧着殷嘉嘉的礼物和信,站在天台等待穆司阳的同时,自己也静静地思考着。
天才……
虽然他一路被叫做“天才”,但其实天才也有天才的包袱。天才,意味着他是很多人所仰望的巅峰,意味着所有事物都没有了挑战性,意味着胜负心在他这里不复存在,意味着他会在受到关注的同时也会与寻常同龄人隔绝,于是渐渐地,整个世界开始变得灰白而无趣。
他将目光放到别人的身上,他可以以极致的温柔待他的朋友、他的亲人,他也决不允许有人伤害他们,但他自己的一切,却开始变得无所谓。
穆司阳最开始吸引他是因为他强大,给他无趣的世界带来了一丝可挑战的色彩,后来是因为他可靠,在他面前他可以放下作为学长必须有的沉稳,可以放下作为天才应有的傲气,也可以放下作为长兄的成熟,让人想要超越的同时,又忍不住依恋。
他突然开始迷茫,尽管他不会阻止穆司阳和殷嘉嘉在一起,他也不后悔穆司阳从此以后的人生只有记忆里有他,可他自己怎么办呢,他依然要从别人的身上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吗?那个时候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他不敢想,也不能深想。
“卓治。”
穆司阳上来了,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回过头,没有什么过多的铺垫,直接将手上的东西放到他面前。
穆司阳猝不及防地往后仰了一下。
他问:“这是什么?”
“校模特队的学妹殷嘉嘉送你的礼物。”
“你注意到了吗?她每天都站在网球场外面看你打球。”
“她找到了我。我既然受人之托,就忠人之事。”
穆司阳脑海里搜刮了半天才记起来是有这么一个女生,网球场外他倒没有注意,不过好像在交社团活动报告的时候近距离接触过,印象中长得不错,身材也挺好,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卓治,你明明不喜欢做这种事,为什么还要去做?
卓治看他没说话,便继续道:“你要是对人家有点意思,就好好的回应一下她,但如果你没有感觉,就尽早回绝吧,别耽误人家姑娘。”
穆司阳还是没有说话,他周围好像凝聚着一团火,无声无息地灼烧着附近的空气,卓治觉得再呆在这里他就要窒息了,于是将东西塞进他手里就打算下楼。
其实穆司阳在上来之前和严智明讨论了一下训练计划,说到卓治的时候,他扶了下眼镜,非常严肃地劝他:
“队长,我建议你最好不要惯得卓治只听你一个人的话,如果以后万一你有什么事不能留在队里,我们可就管不住他了。”
于是在快要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握住了他的手。
握得很紧,手心对着手心,穆司阳的手比他略大一点,将他得手完完全全地包在里面。
他侧过眼,对他道:
“你希望,我跟她在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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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治想过穆司阳可能会答应殷嘉嘉,他也想过这之后自己可能会很失落,但既然说了不后悔,他就真的不会后悔;也想过他会拒绝殷嘉嘉,他们的生活还是和往常一样没有变化;他想了很多很多种可能,但就是想都没想过他会就这么将选择权赤裸裸地交给自己。
他在心底冷笑,希望又如何,不希望又如何?如果成了还好,可如果最后是分手收场,那么这场灾难就是他一手促成的,他会变得里外不是人。
他下了很大的决心就这么被他这么一句话摧毁了,而且这无论是答案还是代价都太沉重了,他负担不起。
穆司阳,你是故意的吗?你是故意让我这么难堪的吗?
穆司阳看他沉默,便继续追问道:
“是无所谓吗?”
卓治闭了闭眼,压下胸中翻滚的情绪:
“你开心就好。”
穆司阳的声音提了一点,手也抓得越来越紧:“你能不能偶尔为自己着想一次?”
“你会为了弟弟,让五追七狠狠地教训了一把关岳。”
“你会为了兴隆,在比赛里果断地弃权。”
“但不是每一次都需要你照顾着别人的感受,就像现在你明明很难过,难道这都没有关系吗?!”
卓治终于也忍不住了,他出声打断:“别说了!”
穆司阳却没有因此而停下,甚至语气更为狠厉:
“你总是守着别人的信仰,难道没有别人的信仰你活不出自我吗?像寄生一样在寄宿在别人的信仰上,你这样就甘心吗?回答我,卓治!”
自他们认识起,哪怕穆司阳当上了队长,他都没有用身为队长必须要有的正经而严肃的口吻对他说过重话,这是第一次,而且是近乎于逼问的一次,字字铿锵、沉郁顿挫,一下子便戳中了他的痛点。
风灌进他的身体里疯狂地撕扯,冷硬的风带着刺,刺得他四肢百骸都开始泛疼。
他忍下眼中即将喷涌而出的泪意,回头狠狠地瞪着他,并且用另外一只手,一下一下地将他握着自己的手掰开:
“是,我没有。”
“我没有你那至高无上的责任心。”
“我没有信仰,我得过且过。”
“但是,这都不是你明知道我会难过还让我更难过的理由!”
他气的握紧了手,一拳锤在了穆司阳的脸上。
力度不是很大,但足以让穆司阳红了半边脸。
穆司阳皱着眉,没有还手。他还想说些什么,卓治却不打算再听,一个反手推开了他。
在他转过身准备离开时,他的脚步又顿了顿,并且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了句:
“队长,其实我一直都很尊敬你。”
一句队长,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穆司阳摸摸被打红的脸,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
真的是给惯坏了。
而且连他的话都不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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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治确实没有用尽全力去揍他,但他好歹是搞体育竞技的,力气比没有锻炼过的寻常男孩子要大得多,所以那一拳的力度相当于正常人的力度放大了十倍;而人的脸部皮肤本来就比较薄,又黏连着脆弱的骨头,骨头承重力差,所以穆司阳的半边脸还是不可避免的肿了。
他捂着脸回到了休息室,那一大片的青紫惊得在场的队员差点掉了下巴。
唐佳乐一脸的不可思议上下打量着并由衷的发出了感叹:“哇哦,妈耶。”
路夏本来正在喝汽水,也吓得“噗”地一声把水喷了回去,反弹的气泡差点冲了他一脸。
池大勇见状也肉眼可见的皱起了眉头,忧心忡忡地起身去扶他:
“司阳,你没事吧?你这脸……这……”
只有仿佛看透一切的严智明仰着头用手背盖住了脸,一副没眼看的表情。
但他们的队长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解释,只是说了一句:
“大池,帮我敷一下。”
于是池大勇跑去食堂买了一个现成的、热乎乎的鸡蛋,剥开来的时候蛋白还是白嫩嫩的,水润Q弹,新鲜的很。
唐佳乐站在旁边咽了口唾沫,伸手就想抢,被池大勇一下拍了回去。
“收手,想吃等下去饭堂再给你买一个。”
唐佳乐眼神幽怨又苦哈哈地撇撇嘴,转头不再理他,又在等待池大勇用布将鸡蛋包好的间隙里窜到桌子上,决定骚扰面无表情沉思的穆司阳:
“哎,队长,谁打的你啊?”
毕竟穆司阳没有不良嗜好,品德端正,也不与□□的混混厮混整天以打架为乐。而且平常的他不苟言笑,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惹的主,别说近身了,就凭借那周身领域内散发出来的王者气势就先给人吓得退回了十万八千里。
穆司阳瞄了他一眼,淡声道:
“卓治。”
唐佳乐又一次受到了惊吓:“嗯?!谁!?队长,你……你……”
“你不简单啊。”
卓治在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温和而沉静的,属于心思细腻且波澜不惊的类型,但能把人激怒到直接动手的地步,那就是真的不简单。
“可是……为什么啊?”
穆司阳眼睛盯着虚空中浮动的光晕,默默地在桌子上放了一封信和一份包装精致的礼盒。
唐佳乐拿起信翻看:
“殷嘉嘉?难怪……”
穆司阳觉得自己的时间仿佛落后了半个世纪:“……为什么你们都知道?”
唐佳乐一脸的悲悯和同情:“队长,这里好像就你一个不知道。”
这时的路夏抬起头:“我不知道。”
唐佳乐一呆,他忘了这里还有一个脑筋同样那么直楞楞的、说话一板一眼的队长2.0版。
于是他干脆拿出手机从学校官网的最新新闻里将她的照片截了下来递给他看:
“喏,就是她,天天过来看队长打球的。”
路夏接过手机扫了扫,心里默默地跟齐瑛比较了一番。
片刻后转过头继续喝汽水:“不过如此嘛。”
这时的穆司阳又继续道:“殷嘉嘉找到卓治,让他把这些东西交给我。”
唐佳乐想到那天卓治说的“没想法”,又看了看穆司阳脸上的伤,半带着疑问道:“所以卓治是……吃醋了?”
穆司阳沉默了很久,才回了一句:
“我倒是希望他,吃醋。”
这话虽然简短,但是却透漏了不少信息——至少他们的队长不是表面看上去这般无欲无求。
池大勇用纱布包好了鸡蛋,就开始沿着他脸上的淤肿慢慢地滚,一边滚还一边观察:
“揍是挨揍了,可这一看就知道没用劲,卓治要是真吃醋,你这会儿怕是得半身不遂。”
他已经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并且能够肯定卓治不绝对是因为吃醋。
男生的思维无论在哪个方面都跟女生不一样,所以他们不懂女生的七拐八拐弯弯绕绕很正常,可是敏锐通透如卓治,哪怕他左右脑发达、感性与理性相互持衡,哪怕她因此不费吹灰之力跟上了女生的思维,以他的性子,又怎么会计较和钻牛角尖?
殷嘉嘉也许真的就是心思单纯,真的只是因为卓治跟穆司阳“关系好”才阴差阳错的找到他帮忙牵线搭桥,又也许并不单纯,找到卓治就是为了宣战,就是为了挑衅,就是为了将自己喜欢穆司阳的这份心情赤裸裸地摆到面前想要恶心他,可是这全都不重要,这顶多就只是一个导火索,主要还是他们队长在这之后说了什么。
至于谁比较可能会因为吃醋而生气发飙?唐佳乐可能会。
他突然就想看看唐佳乐吃醋的样子,看他因为自己的眼神停留在别人身上而着急得炸秃噜毛、泪眼汪汪又超凶的样子,一定很可爱。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开始笑意吟吟,下意识地看向唐佳乐,那不怀好意的眼神看得他莫名其妙之余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从桌子上直起身子:
“大池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有点可怕。”
池大勇笑意未减:“咳,没事。”
唐佳乐抱着手臂皱着眉头,又将装满好奇的小脑袋探了过去:
“卓治平常这么温柔的一个人,哪怕是生气了也是用最优雅的方式彻底将人击溃,像这样简单粗暴的手段真的不多见,想必是真的逼急了,队长,我还是想问,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穆司阳突然有种本来只属于他和卓治的圈子被人硬生生地拆开来肆意偷窥的不适感,于是他开始转移话题:
“时间到了,去训练吧。”
“迟到跑圈,我数三秒。”
“可是……”
“五圈。”
“哎等下!!”
“十圈。”
“不是,我……”
“五十……”
唐佳乐立马举起双手投降:“哎好好好我去去去。”
而后拽住还在帮穆司阳敷脸的池大勇和从头到尾都在喝汽水的路夏,一溜烟跑到了门口。
路夏猝不及防差点被汽水噎死:“学长我自己能走,放开我。”
唐佳乐闻言放开揪住路夏的衣领,一边拍了拍手,一边道:“我实在是搞不懂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难懂,坦率一点不好吗?”
说话归说话,但他的手一点都不老实,边说又边装作自然地要去拿池大勇手上的鸡蛋。
池大勇又一把拍开他的手:“快变质了你都敢吃,现在就去食堂给你买,忍着。”
唐佳乐耍小聪明不成,只得缩回手尴尬地抹了抹鼻子,又道:
“话说队长真的男女通吃啊,你看,模特队的学妹殷嘉嘉,我们的天才少年卓治,还有那位‘我不是针对谁,我的意思是在座的各位除了司阳以外全是渣渣’的星耀队长纪景……唔唔。”
池大勇连忙用手捂住他的嘴,又紧张地往后看了一眼,确定穆司阳视线还固定在一个点时才松了一口气:
“好了,你少说两句,给你买鸡蛋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声音逐渐远去,吵吵闹闹的休息室终于安静下来,只有水杯里的水因为他们剧烈的动作而泛开一圈圈涟漪,连带着转椅也跟着摇摇摆摆地转动。又不知是谁打开了镶嵌在书柜上面的白炽灯,白晃晃的灯光将穆司阳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过了片刻,他才移开目光,看向靠在一边一直都一言不发的严智明:
“阿严,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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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智明觉得自己是一个千古罪人。
像极了那给牛郎织女画了一条银河的王母娘娘、逼得焦仲卿和刘兰芝双双自挂东南枝的焦母、以及红楼梦里以成亲为由拆开宝黛的贾家众人,总之话本小说里棒打鸳鸯的恶毒人物,他都能给自己套进去。
先不说他们俩吵架对整个团队有什么影响,首先如果一段感情因为他的劝说而就此决裂,就先让他自己的良心过不去。
不过他虽然想过穆司阳可能会很轴,但没想到真的就这么轴,竟然直接把卓治给惹毛了。
穆司阳问他话 ,他却一肚子的话在身体里上上下下打着轱辘,最终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扶了扶眼镜默默说了句:
“……明天卓治有百分之百的概率不会来训练。”
穆司阳:“……”
他移开视线,抱起双臂往座椅里靠了靠:“我跟他之间的矛盾是他一直以来的问题,与你无关,不必自责。”
严智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是糅合了他一板一眼风格的安慰。怎么着,这不是挺会说话的吗?怎么一到卓治面前就不好使了?
他说:“其他的东西我不太懂,但换位思考一下,这其实跟做数学题是差不多的道理,你解过数学题吧?也知道要跟着现有条件来解题吧?没有条件的话在创造条件之后也要慢慢的推理解题吧?据我所知至今为止没有哪一道题是能一步到位的。急功近利相当于拔苗助长,你能一步步地纵容他到现在,那么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温柔藏不住,纵容也藏不住,这些我们都看在眼里,既然藏不住,那就一如既往的用你对他的态度陪着他,队长,我们的思维层面跟卓治都不一样,所以他出现了瓶颈,这里目前只有你一个人能帮他解决。”
“至于网球,卓治各方面都很成熟,他不来训练也不是不可以,但快要比赛了,他是单打二的位置,我希望他能保持手感。”
穆司阳没想到自己也有被劝导的一天,平时像个老父亲一样奶孩子带孩子习惯了,突然的反转让他颇有些不适应,但这确实是他捅出来的篓子,他必须得补回去。
于是他便乖乖回应道: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