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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惊才 ...

  •   阴暗的地牢里血腥味极重。刘鸿隐看着躺在墙角草堆上的人,一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

      秦翼伤得很厉害,即便取下了指枷,包扎了伤口,此时也并不安稳,昏迷中仍不住冒着冷汗辗转反侧。
      宽大的暗纹衣袖几不可察地一震,袖中的手下意识地向他伸过去,却摸到一手冰冷。
      正月初正是淮南郡最冷的时候。地牢阴湿,比雪地里还要再冷上三分。
      刘鸿隐一顿,转身向囚室外吩咐道:“生盆火来。”

      这一句话的功夫,稻草堆上的人却已睁开了眼。锦袍下的手一滞,便那么停在半空。而后,又缓缓收了回去。

      秦翼刚醒,目光尚未聚焦,无措地看着眼前摇晃不定的斑驳光影,布满了猩红血丝的眼底突然泛出些许惊急来。
      自他被擒,一直算得上从容自若。刘鸿隐还未见过他如此着急的模样,此时来不及制止,那双尚带着血痂的手便颤颤巍巍,却不顾一切地摸索起来,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
      秦翼毫无章法地摸索了一阵,才发现身边有人,手上动作跟着一滞,“……王爷。”
      他声音极是低黯沙哑。刘鸿隐心中莫名一揪,这个曾经无比强悍、不知疲倦的人,何时竟已虚弱到这种程度了。

      沉默。

      秦翼心里发涩,看见眼前的人面色沉重,便忍不住去想,他在为什么事烦心伤神。盯着身下潮湿硌人的稻草,他略一思索,低声问道:“是边关……出事了?”

      刘鸿隐闻言看他。利刃永远是利刃。即便关在不见天日的修罗殿里苦苦挣扎,他还是如此锐利。

      “今日离得不算太远,能看见王爷收的是朱字头急报。”低低一句解释。

      淮南王嗯了一声,算是肯定,声音却生冷,“函阳关失守,半个月就丢了七座城。”

      “这么快?”秦翼眉一蹙。他犹记得当年父亲出征时,国力军备都比此时更弱,也拉锯了数月。大哥为这一战准备了十几年,怎会这么快?“是……平西王出了问题?”

      “称病。而且,还是世子为其父称病。”

      “气焰嚣张,推进极快,应是想在冬天结束前速战速决。”秦翼冷锐的目光像一支暗箭,无声却精准,一刹便刺破了地牢里浑浊的空气,“还有办法。”

      刘鸿隐点点头,“守住栖岩山。”

      函阳关向内退七百里,有一座栖岩山。此山由东北向西南而行,拔地而起,是第二座关卡。从函阳关到栖岩山,有两条弧状山脉包围着一片平原。若能守住此关,至少能防止战火向内蔓延。

      “挡住匪国气焰,形成对峙局面,已是目前最上之策。撑到开春……咳咳……关内粮草充足,关外……咳咳咳……”他一句话未说完,气血上涌,猛地咳嗽起来。

      “先别说话”,带着扳指的手三两下解开外袍,习惯性地想披在咳嗽不止的人身上。

      地牢门开,送火盆的人带进一阵刺骨冷风,忽然将两个人都吹醒了。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平心定气、立场一致、就事论事地商量对策了……就像曾经的日日夜夜那样。

      秦翼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锁链,苦笑一声,难以抑制地低咳起来。
      可那件带着温度的裘袍仍是轻披到了他身上。
      他身子一震,便被一只手按住了。那只手犹豫了一刻,终是搭上他肩颈要穴,催动内力助他调息。那个人的内息醇厚绵长,虽只有片刻,也暂时缓解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意志的疼痛和冰冷。

      心照不宣的沉默,再次在逼仄的囚室里蔓延。谁也不想打破这点难得的宁静。

      片刻之后,淮南王收了内力,踱开两步,“你觉得若能撑到开春,关内粮草充足,关外却寸草不生,形势便有转机……国库余粮如何,你可知道?”

      温和的内力一离开,周身伤痛立刻反扑。秦翼咬牙道,“眼下对付匪军应是够了。”

      “倾其所有,对付匪军应是够了。”刘鸿隐话锋一转,嗤笑道,“可小皇帝会倾其所有么?边境失了七座城,他倒是有空派人去郡南,抓着赈灾款问题煽动民怨。杨炎对付本王,倒是一向上心得很。”

      秦翼张了张嘴,一时无言。良久才默默摇头,“赈灾不过是事后补救。若不从源头上解决问题,总无安生之日。”

      他声音沙哑却认真,刘鸿隐一时竟难以判断这是真心之言,还是为在小皇帝开脱。

      与往年相比,今冬的雪极多,明年化雪时便有春涝风险。若再遇上夏季暴雨,郡南粮仓又要放空一年。
      从源头上解决问题,刘鸿隐不是没想过。他这些年一直在搜罗真正有治水、有设计水利工事之能的人。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任何领域的不世之材,无不是天赋、勤勉、机缘并行共用的结果。淮南郡没有,便该在全国找。当年修建青堤,也是父亲求助先皇,放下告示全国征集图纸,花了大半年时间才找到一位高人。可小皇帝即位之后,民生社稷并无多少提高。世不稳,人便疲于奔命,全部精力都只为生存。又有几人愿意钻研这些一时看不到回报的东西。

      他叹了一声,摇头道:“若是青堤的设计者尚在便好了。”

      秦翼闻言蓦地一僵,无意识地攥紧双手。指尖伤口崩裂,血瞬间便染红了布带。可他却仿若未觉。

      “可惜你的小皇帝并不惜才。昏君一死,他就暗里清洗朝堂。青堤建好不过一年,设计者便莫名获罪,被暗中处死了……可惜。”

      像是没听见一般,秦翼怔怔盯着地牢污浊潮湿的地面,许久才喃喃道:“即便能设计出合适的图纸,王爷真的有精力将工事施工完成么?”
      他抬起头来,看向淮南王的眼睛,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地问道:“王爷若是起兵,数年内战火难歇,还有精力去修筑工事么?”

      似是被这忽然而至的质问惹恼,刘鸿隐皱眉道:“秦公子想说什么?”却见秦翼又低下头去,神情凝滞,不发一言。

      眼里闪过一丝惊异,他负手走近两步,深深看着对方,只觉得丝丝缕缕的预感缠绕而上。不论是曾经的暗卫零七,还是现在的秦翼,都是极为敏锐之人。从不曾这样失魂落魄,对周遭的情景充耳不闻,仿佛陷入了极为艰涩的回忆。

      “若是我说,他并非得罪了皇上,甚至……也并没有死呢?”
      “王爷不是奇怪,秦将军手中的地图是如何而来,他又为什么不顾危险一定要寻回么?”苦涩低语裹着一声叹息,“那份地图……并非行军地图。”

      淮南王向来波澜不惊的眸子瞬时收紧,千头万绪在脑中慢慢成形。地图并非只有民用和军用两种,还可以有很多其他用途。
      比如水文测绘。
      只是秦飞扬军人出身,又将这地图随身携带,他便没有往别处想。地图一到手,他便交给了当时的零七,自己却没有仔细研究过。现在回忆起来,方觉那地图上对山川的位置记录极为详细。甚至还标出了山体结构,河流深度,尤以河流与地形走势最为细致。
      如果这真的是一份测绘地图呢?一份用来辅助工事设计和选址的测绘地图呢?
      若是那位设计者当真没有死,皇上当年为何要“欺骗”自己?而他此刻又在何方?

      他此刻又在何方……
      刘鸿隐看向满身伤痕,重镣加身的人,心中一凉,只觉地牢外风雨大作。

      * * *

      十年前,京城。

      熙熙攘攘的街道两旁林立着茶楼酒肆,街尽头孤零零地竖着一块告示板,贴着些无人在意的斑驳旧纸。

      街角转过一队士兵,推开路上行人,快步走到告示板前。为首的在那面墙上摸索半天,才找到一张陈旧的告示。那告示已经贴了不少时间,经了许多风雨,早已开裂,只隐约可见“征集”、“水利工事”、“设计图纸”、“无赏金”等字样。

      为首之人从怀中摸出一张新告示,草草几下贴在那旧告示上。贴罢,又带着人匆匆离去。

      他们一走,附近几个路人便围了上去,纷纷议论起来,“嚯,还真有人应征。我天天从这条路走,见那告示贴了快大半年了。”

      “一分钱赏金都没有,谁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多赚几钱银子,给我家那瘦小子买点吃的。”

      “你懂什么?给皇上做事,那可是能光耀门楣的福气。”

      “老哥,这告示写得清清楚楚,图纸可是给淮南王征集的。”

      这位“老哥”显是不服气,出言讥讽道:“咋?要是给皇上征集的,你就能设计出来?”

      先前那人脖子一红,正要口角两句。便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低喝:“让一让,让一让!”

      细碎的马蹄声卷起一片暗尘,两人只得先到街边避一避。挥鞭纵马的人影在尘嚣中由远渐近,与嘈杂的人群边擦身而过,向长街尽头的镇国将军府飞驰而去。到得府门口,那人翻身下马,将缰绳向旁一扬,即有下仆接了过去。他自己几步进门,疾步匆匆朝边院走去。

      显然是回来得急,他只随意套了件外衣,里层还露出朝服衣角来。一推开门,便朗声笑道:“小翼。”

      “大哥!”少年早听到动静,几步迎上去,期待、急切,又忐忑地问,“如何?”

      秦飞扬满眼喜悦,将手中批文递过去:“太子将你的图纸递上去了。工部几位大人都仔细审过了,选址和设计都极好,细节完善之后便可正式施工。今日上朝,皇上还夸赞了一番。”

      少年眼睛亮晶晶的,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多谢大哥!”

      秦飞扬笑道:“你可要为此工事取个名字?如想到了,我去找太子向皇上提。”

      “有倒是有……”秦翼想了又想,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道,“可否就叫……秦堤?”

      秦飞扬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

      “只说设计者姓秦也不可以吗?”见大哥眉头越蹙越深,少年默默垂下头去。他想坚持,可解释的声音却越来越低,“单是工部就有两位姓秦的大……”

      到了最后,竟再也发不出声。

      秦飞扬心里隐隐痛起来,叹气道,“当初你答应过的,若要将图纸递上去,便不得署名,不能向任何人提起此事。”

      少年满身的朝气和光彩,在洒满暖阳的屋中渐渐冷下去。秦翼一张脸埋在阴影中,目光黯淡,拳在身侧缓缓握起来。良久,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懂事的笑容,“是我任性了,大哥莫怪。请大哥帮忙想个名字,我……没有意见。”

      秦飞扬还未说话,便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停在屋外。秦穆压着怒气的声音传来,“飞扬,你出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惊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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