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教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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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人日暮少，风雪乱山深。
从京城到郡南，彻查赈灾款贪污问题，安抚百姓，再快也花了近月。刘鸿隐再回到王府，已过了旧岁。天寒地冻，万事万物都仿佛已经凝固。
千山所在隐秘，不便开道清路。锦靴裘袍在风雪里负手而行，大雪在他身后默默掩埋脚印。
赈灾款层层下达，过一层就少一些。等到得灾民手中，早已所剩无几。新安江年年水患，年年赈灾。这事往年也有，只是今年极寒，日子过不下去了。死了不少人，这才报上来。
“全是阻碍……不肃清……如何施行……”身后半步熟悉的位置，仿佛还有人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道，却立刻被风雪掩去，听不真切。
吱呀——
千山大门缓缓打开，便如野兽慢慢张开了嘴。厮杀和惨叫声渐渐浮起，争先恐后涌至耳边。
一切都没有变。
两旁的侍卫整齐地跪下去，无声地恭迎这座修罗道场的主人。
淮南王仰起头。阴霭沉沉，压得天都矮了三分，让人透不过气。纷扬大雪，自黯霾的天穹浩浩荡荡抢扑下来，又被尖啸的穿堂风卷得发了狂。
一切都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王爷。”
好似听到冥冥一响，他停下脚步，蓦地回过头。
空地上积满了深雪，恍恍惚惚地好似还能看见跪成一排的四个人。施刑手在他们身后面无表情地扬起剔骨长鞭。
他看见绑在最右的那个熟悉的人。那个人扬起头来深深地望着他，痛苦的、甘愿的、坚持的、求而不得的表情一一流过，最终汇成了一张平静又坚毅的脸。
“我与王爷，本就道同。”
刘鸿隐心中倏而一跳，眼前幻想应声破碎。向来高大挺拔如巍峨高仞般的背影，一动不动地站在模糊天地的风雪中，很久之后才一言不发地迈开脚步。
* * *
淮南王站在悬边，一边听着下属汇报，一边向崖下望去，便见千山首领疾步向这边而来。说话间人已近前。众人一见他手中事物，心中均是一惊，立时分在两边，让出一道来。
严离面色凝重，来不及行礼，便双手呈上两封急件：“主人，朱字头急报。”
隐王伸手接过，一见封面朱色标记，眉心便蹙起来。
千山密报亦分轻重缓急，并非事事都要亲禀最高指挥者。大多数只在情报部门稍作停留，而后分交各部管事处理，再高一级的才会送呈千山首领。而这种大片的朱色标记，代表的则是必须禀呈淮南王本人亲阅。这种密报里所呈的要事，大多关乎国本邦运，一般也便是朝廷八百里加急所报之事。
千山建立最初时，淮南王一支尚无反意。天子容忍外姓诸王手握兵权，除了互相牵制，也意在多处外敌同时来犯时，有人能及时救援，护卫国土。
即便时至今日，边关大事仍是千山情报网络的任务之一。若有动摇国之根本之行，必万里急报。千山的效率与细致，往往更甚朝廷。
刘鸿隐展信一看，心便沉了。
密报上说，匪国铁骑长驱直入，已越过了函阳关，竟于十四日之内连下七城。每至一处，便抢掠粮草，而后屠城。边境一时血光冲天，哀嚎遍野。至密报发出时，七座城池已尽数被匪国铁蹄践踏。
秦飞扬大军到时，只得与匪国在关内相交。
边境之城不仅仅是城，亦是关卡，是关内辽阔国土的守护屏障。历朝历代均极为重视，不敢有丝毫大意。西北函阳关不仅有朝廷派遣的士兵镇守，亦有世代拥兵的平西王驻扎。他们手中的兵权，比起深居内境的淮南王一支而言，绝不逊色分毫。即便秦飞扬去的迟了，边关守兵也应先做抵抗，为何竟能坐视边关沦陷？
刘鸿隐面罩寒霜，伸手又去拆第二封密信。他本已威仪肃冷，待看完第二封，周身森然之气更是乍然而起，丝毫不屑隐藏震怒。
千山众人也感觉到主上不加掩饰的震怒。几个年纪尚轻的侍从近乎同时绷紧了身子。年长的管事也微微颔首，正暗自推测这第二封密信是如何触了主上逆鳞，便听淮南王赫然一声冷笑：“荒唐！”
第二封密信是王德宣送来的。以他惯常的逢迎姿态，开口便道——“此次京城之行，王爷能全身而退，得保无碍，实乃大幸。”
不错，被身边最亲近的人给予致命一击，他能兵不血刃安全回到淮南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匪国来战，平西王卧病。秦飞扬奉旨领兵出征，朝中上下闹得翻腾，小皇帝一时分不出更多精力来对付他。
然而，悍匪如何长驱直入，本应镇守边关的平西王为何突然卧病，不加作为……这便是王德宣的“功劳”了。
手握重兵却不甘平静的，当然不止他一人。王德宣拉拢的，也不止他一人。平西王、镇南王、淮南王、云水墨所带领的江湖势力……若是匪国与三王同时自多处发难，加上武林势力从中配合，小皇帝即便神通再大，也无力回天了。
而后，自函阳关向东大片河山，以汉水、渭水、秦岭、太行、淮河、南岭等为界，划为数块。裂国土，分诸侯，所有出兵者各据一隅称王。王德宣自谦功劳不深，只愿得边境几座城池。而作为对刘鸿隐的“敬重”与“承诺”，事成之后，各诸侯则会“推举”淮南王做明日的天下共主。
天下共主？刘鸿隐盯着这几个字再看一遍，嗤笑一声。
争夺皇权与卖国求荣瓜分国土，是两回事。连如何瓜分都计划好了，老太监的胃口，可比他想象中大得多。
年少时，他曾问过父亲：王德宣深得先皇昏宠，已然权势滔天，家财无数。为何还要冒这般风险，与他们合作？即便他们得了天下，王德宣又能多得多少好处？
父亲反问他：“你认为呢？”
他沉吟片刻，心道若非担心现有的不长久，便是觉得现有的尚不够。
自谦功劳不深，只愿得边境几座城池。
一个总管太监，仗着先皇昏庸宠爱，连府邸都修在了东市，仍不知足，要去边境做土皇帝。他冷哼一声，将手中密信握成一团震碎，一拂袖，冷然唤道：“零七。”
话一出口，他便怔住了。
那个名字曾与他一起经历过无数困难艰险，无声无息地将信任和倚重写进他的记忆里。危机一起，他便本能地喊出早已成为习惯的名字。
话已出口，再想改也来不及了。一个黑色身影应声从阴暗的角落闪出来，垂首跪在他脚下。同样的迅捷无声，同样的挺拔标准，却再不是那个熟悉的气息了。
淮南王身边有七名暗卫。缺了一个，就会补上一个。缺的是七号，补上的自然也还是七号。零七只是一个代号，从来就不是姓名。
几乎便在同时，不远处修罗殿的训练场传来一声短促压抑的惨呼，教人一听心尖便猛地收缩起来，不寒而栗。
在场几位管事心中均是一凛。这惨叫虽只有一瞬，尾音立时便被死死压了下去，但到底是惊动正在翻阅朱字头急报的主上，怕是连带着整个修罗殿都要被问责。
淮南王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严离急扫了几位管事一眼，示意他们慎言，而后上前几步低头行礼，简洁答道：“修罗殿今日在附近训练暗卫。应是教具出声，惊扰主人，属下这就去处理。”
* * *
秦翼面色煞白，冷汗披肩，单手撑在冰冷的地上。另外一侧肩上胛骨位置血肉淋漓，顺着脊背和上臂淌下来。
“速度不可过快，以出血量为准。”教习一边讲解，手指一边向下几不可见地送了半分。只是这半分，便让他眼前陡然一花，痛不欲生地再次咬破嘴唇。
早前他原在给高阶训练者喂招，忽然便接到了上面的命令，要他来做今日的教具。
活剥胛骨，是每一个暗卫最深的噩梦之一。他很清楚，现下不过刚开始。这个过程会持续数个时辰。教习会用不同力道、角度进行示范。他还会再晕厥数次，直到连金针刺穴也无法唤醒。
可他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在这种情况下看到那个人。更没有想到，会听到那个称呼。
愣了一瞬，秦翼才想起刘鸿隐巡视千山的惯常路线中，确有一处与这里极近。
他强忍一口气，打破了呼吸规律，从漫天掩地的痛苦中抬起目光，向外望去。
只见淮南王接了朱封信报便站定不语，眉心一点点锁起来。他认得这表情，知道那个人必是遇上了极难的事，心中沉郁。
身后突然一声训斥，教习手指猛地向下一送，“敢走神！”
秦翼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猛地僵住身体。这一下太过突然，他尚来不及按照熬刑训练中的要点调整身体和呼吸，去应对巨大尖锐的疼痛。一口气没提稳，失声叫了出来。
虽只是一声短促的惨呼，教习却当即便变了脸色。教具的意义本就在于示范标准，示范者却走神犯错，实为大忌。教习拧眉抬手，一掌击在他受伤的胛骨上。却听得“叮铃”一声，秦翼摇了摇，竟从身上掉下一件事物，看上去……似乎是个挂坠。
没想到这个示范者竟还藏有私物，教习这一惊非同小可。任何东西在暗卫手上都可能成为杀人或者开锁的工具。他下意识一脚踩上去，却踩到了一只手。
秦翼满身冷汗，右手死死护着手掌下的东西。教习勃然大怒，脚下加力狠狠碾下去，想逼他吃痛放开。
那只手戴着指枷，在这般大力踢踩之下，很快便由红变紫。血从指尖疯涌出来，又被碾碎在尘土里。可这个不知死活的示范者却纹丝不动，任对方如何用力碾踩，即使知道手骨会一根根断裂也不肯松手。
暗卫训练的第二年，正是打磨本能的关键时刻，怎能容忍作为榜样的教具公然反抗。教习官眼中冷意一闪，当即抽出侍从手中长剑，扬臂就向他右手腕处斩去，眼见便要将他右臂齐腕斩断！
秦翼见剑光袭来，心中一横，竟咬牙将左臂抬起来，迎着利刃而去。
便在此时，千山首领赶到，厉喝了一声“好大的胆子”，一掌将眼见要断臂的人掀翻出去。
利刃几乎擦着手臂斩过，秦翼只觉五脏六腑猛地痛缩，撑了一瞬，便失去了知觉。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教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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