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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前尘 ...

  •   混沌的、没有出路的黑暗中,猝然射出一道耀目的白光,瞬间在脑中炸开。一段段遥远模糊的声响,一个个光怪陆离的面孔变幻交错着,自虚无的彼岸尖啸扭动着,狂风过境一般灌入脑海。
      ……
      “你喜欢这个甜糕?大哥这便带你去买。”
      ……
      “内应一事若无合适人选,在下愿往。”
      ……
      “你想清楚!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入了淮南地界,大哥便再也护不住你了!”
      ……
      “我此去若身死,不求墓穴容身;若有幸苟活,亦无需留半字于后世。我只有这一个请求,望大哥成全!”
      ……
      到底是谁?在说什么?
      像被无数根针齐齐扎入七窍,他不能呼吸,头痛得仿佛裂开,下意识缩起身子,抱住头死死抵在地上。

      成昭元年秋末,新帝刚登基月余。九州大地仍是风雨如晦,满目疮痍。同年秋,新安江中游涝灾凶猛,瘟疫肆虐,连向来富余的淮南郡,也显出几番萧索。
      王府地牢最深的地方,更是血腥黑暗,令人胆寒恐惧,连虫鼠都不敢沾边。
      窄小/逼仄的囚室里吊着一个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头无力地垂着,上衣尽褪,双臂已被室顶垂下的绳索磨得血肉模糊。
      “姓名。目的。”毫无温度的声音再次在他身后响起。
      少年没有说话。
      “啪——”
      鞭梢带起的肉白色痕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隆起,而后裂成深深的血口子。这样的血口子,已在他肩背上织成了一张血网。
      疼痛铺天盖地,少年吊起的双手捏死又松开。
      鞭打一止,逼人欲死的疼痛稍缓,少年绷得死紧的肌肉陡然松懈下来,迫不及待地大口喘气。

      额上缓缓流下的血模糊了视线,少年混混沌沌看到一个身影负手站在囚室门口,囚室里打手跪了一地。
      “如何?”那人话说得不快,少年却觉得沉沉的压力从头顶笼罩下来。
      打手摇摇头,伏首请罪。
      “无用。”威厉的身影冷冷瞥了他一眼,踱到少年身前,抬手探向他浴血的侧脸。
      绳索带动铁链一阵晃动,少年将头侧向一边,脱开他的钳制:“王爷如此对待诚心投奔的人,难道不怕寒了天下有志之士的心么?”
      “诚心投奔?”淮南王哼笑道,“这么拼命地守着一个本王已经知道的秘密,值得么?”
      少年眼皮一阵滚动,却不应答。
      “不信?”他伸手,不容抗拒地捏住对方下颌向右拨,让那张右脸上蜿蜒的伤疤完完全全暴露出来,“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脸上带有特征的人,不适合来做眼线……秦小公子?”
      少年一直低垂的眸子蓦然抬起,惊得不轻。
      淮南王收回手,用下属递来的手巾将指上沾染的鲜血擦净,笑笑道:“现在可以告诉本王,你的名字了么?”
      少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震惊。
      良久,他闭上眼,黯声道:“……秦翼。”

      “秦翼,”淮南王将这名字重复了一遍,喃喃道,“秦穆果真还有一个孩子。”
      低低自语后,他又扬声道:“只听说镇国公独子秦飞扬丰神俊朗,名冠京城,为世家子弟翘楚楷模,可从未听说过秦大人还有一位小公子。秦小公子生得清秀,和令尊威严之仪并不相似,想来更像令堂?”
      秦翼心里一跳。
      淮南王摇摇头,叹口气:“看来不解释清楚,你是不会说话了。”
      “征西之战凯旋前夜,带兵的将领全数遭匪国余孽暗算。只有令尊得天神护佑,毫发无损。秦小公子,你可相信所谓‘天神护佑’?”
      秦翼暗地里咬着牙,知道他越说越接近重点。
      “本王一时好奇,便去查了一查。秦大将军接到先皇十二道金牌令,却仍旧延误了数日返京,亲手在关外立起一座坟冢。坟冢里埋的,是一个女人。”无需对方的肯定,淮南王顿了一顿道,“秦小公子当时还小,但也该记得,令堂正是同年‘因病’辞世。”
      “为什么是我?”
      淮南王道:“什么?”
      秦翼抿着唇:“为什么我会和秦家有关系?”
      淮南王嗤笑一声:“这便要感谢秦小公子当年因缘巧合,为世子替下的这一道伤疤了。本王在寻找世子时,又看见了将军府的马匹,所以……”
      所以能将这一切联系起来。
      秦翼呆了一呆,自嘲般地闭上眼,心里钝钝地痛起来。
      他自出生起便不被允许踏入秦家大门。六岁那年,更是因一个错误被彻底赶出了京城。九年漂泊,孤魂野鬼。不配有姓氏,不配取表字,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这个错误,便是帮了一个不该帮的人。而如今,这个错误正给他画下了更大的圈套,铺开难以逃离的痛苦。

      “本王该说的都说了,秦小公子,下面就轮到你了。”

      * * *

      烧红的烙铁,停在他后腰皮肤上一寸处,顺着伤口缓缓向上游走。炽烈的热气完完全全烫进已经绽裂的血口子里,便如一把尖刀,从裸/露的伤口上插/进来,一点点剥开皮肤,痛入骨髓。
      撕裂皮肤的炽烈温度,终于狠狠烫在肩头。
      秦翼倏地仰起头,惨呼了一声,又无力地垂下头去。

      被识破身份,囚禁在这里,已经经年了。
      身怀异能之人何其难得,淮南王到底是不舍得杀他。无穷无尽的折磨,令人心神溃散的拷问,也已经快一整年了。无非是要他这身异能,为淮南王父子替死。

      “秦公子一直拒不合作,到底在等什么?”
      秦翼整个人如同浸在水里,声音断断续续地颤抖:“王爷要什么……秦翼清楚。只要我一日不松口,主动权……咳,咳咳……就还在我手里……”
      淮南王静静看着他,摇摇头:“秦公子要舍身求道,成全忠义节烈,这固然好,可又是否替令尊与兄长想过?先皇卧病的那两年,曾派人四处找寻身怀异能之人。病危之时更是举朝堂之力大肆搜查,令尊也参与过搜索。知而不报,反而擅自将异能之人隐藏起来,该是什么罪名?”
      秦翼闭着眼,气息却陡然乱了。
      这是欺君。
      皇上刚刚即位,根基不稳,想护也护不住。秦府上上下下百来号人,怕是全都要性命不保。淮南王拿捏着他,便是拿捏着大哥与……秦大人。
      安静的囚室中,时不时响起一两声伤痛难忍的轻咳。
      “王爷……若是真这么……想,何必等到……今天?”
      未想到他反应得这么快,淮南王一顿,继而笑道:“不错,可本王的耐心有限,到今天便止了。秦公子愿与不愿,松不松口,本王都不想等了。”

      什么意思?秦翼心里一惊,便觉下颌被眼前的人用力捏开。剧痛之下,头昏眼花地被迫张开嘴。身边有人走上前来,一瓶冰凉苦涩的液体直直灌进他喉咙。
      “咳咳!咳咳咳……”勉强灌完液体,对方手一松,秦翼便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半天,抬起湿漉漉的脸,哑着嗓子问,“这……是……什么?”
      淮南王言简意赅道:“药。”
      他冷眼旁观,待秦翼咳嗽完,继续道:“近来本王寻到一位高人,有一个更好的解决方式。”
      他声音平缓,解释也”颇具耐心“,可每一句话都让秦翼脊背发凉,越听约惊。
      “此药再用一次,便可将你记忆洗去,重新训练。本王不用再等,秦公子也不必再受刑求之苦。”
      “有个地方,会将你彻彻底底变成一具替伤代死的行尸走肉。并且,心甘情愿。”这话里带笑,语气却冷到了骨子里。最后四字,更是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刺入对方耳中。
      “不知来日,令尊与兄长看到秦小公子认认真真做我刘氏的狗,是什么感觉?”
      秦翼呼吸紊乱,胸口气血翻涌,下意识喃喃道:“不……”
      淮南王笑笑背起手,身边两名黑衣下属便上前来。一人钳住少年的下颌,一人拔开手中瓶塞。
      眼见药瓶离自己越来越近,浓汁气味刺鼻,秦翼眼底充血,不顾一切地奋力挣扎起来。
      他慌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没有半点时间考虑对策。
      他不敢想象,若是洗去了记忆,安安心心做起刘/氏/父/子的忠犬,来日如何面对兄长和……秦大人;也不能想象,若是激怒了淮南王,将他的消息传出去,世代忠良的秦家将会背上怎样的罪名。
      俎上鱼肉,动不能动,除了坐以待毙,还能怎样!

      他忽地厉声喊道:“且慢!”
      淮南王抬眼示意下属暂且停手,提醒道:“秦小公子,拖时间并没有意义。”

      瓷瓶悬在秦翼脸上三寸,药液已半倾。安静得几乎凝固的囚室里,轻响起虚弱却急切的声音,伴着还未完全稳定下来的喘息和心跳:“王爷刚才说,封住记忆……我有一事提醒。异能的操控,靠的是专门的心法。封住记忆,心法也就用不成了。”
      淮南王皱眉:“什么心法?”

      * * *

      秦翼沉静地看着墙上的灯,燃尽最后一点油。幢幢阴影抖了抖,灭了。
      那日他坦白伯照图谱的存在,淮南王思虑了片刻,允许他先花几日将图谱默写出来。

      囚室门“吱呀”一声,今天的人也终于到了。
      “哗啦——”一桶盐水浇下来,疼得他几乎失声惨叫出来,顿时冷汗如雨,每一寸肌肉都似痉挛般剧烈颤抖。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若是再被当作昏了过去,还会有盐水不断浇下来。
      草草冲去了他身上的血迹,来人轻车熟路地将他架起来,托起他的双手。
      那双手苍白、扭曲,指甲片片翻起。

      来人将纸笔丢在地上,便退在一边站定,无声地监督着他。
      秦翼深吸了口气,咬牙握住笔,手腕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鲜血淋漓的手仿佛不是握在笔杆上,而是握着一把尖利的针,一块烧红的炭。只勉强写了一个字,他就痛不欲生地咬破了嘴唇。
      今日是最后两章,也是最重要的两章。能否成功催动异能,全在于这两章。
      而这两章,也正是他要动手脚的地方。
      这几日,但凡他不是痛苦到撑不下去,就会抓紧一切时间思考如何修改伯照图谱最后两章,使其既看似正常,又彻底失去作用。

      动的早了,淮南王发现东西是假的,恼怒之下父兄必受牵连。唯有一步步将淮南王套进去,让他付出大量的心力,等待足够长的时间,走到即将成功的地方,突然发现差了最后两章。那时候,再想要成功,唯有冒险解开自己的记忆;即便对方选择直接清除自己,时过境迁,也再不会危及父兄和皇上。
      这不是个好方法,可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秦翼深吸一口气,一笔一划在纸上写起来。冷汗混着鲜血一点一滴无声地落在地牢阴湿的土地上,昭示着一场无尽痛楚与极致毅力的对抗。
      直到身边监督的人默默捡起纸张,面无表情地出去了,他才呼出一口气,将满嘴撕咬皮肉的血吐了出来。
      地牢里永远冷得刺骨。他缩成一团,静静躺着。虽然全身疼得彻骨,可至少能不带束缚地躺下了。

      火把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唯一的一点暖意也消失了,墙壁上起了一层霜。晶莹洁白,像雪一样,缓缓积累、蔓延,铺满了整个世界。
      就像很多年前,大雪覆盖的太白山上,有个小男孩因替陌生人承伤,被父亲赶出京城。在空无一人的山道上,委屈又彷徨,摔摔停停,冻晕在漫山大雪里。
      他的存在本就没有几个人知道,更没有几个人肯承认。很快,在那些人心里,自己也将彻底死去。
      曾经的计划,会随着他死去的消息搁浅、封存,重新等待时机。
      唯有他这枚弃子,仍在不见天日的地狱里,争取着微不可见的希望。

      幽长空洞的走道传来脚步声,回响随着刺骨的风灌进囚室里。
      他很快就会闭上眼睡过去,开始一个长达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噩梦。
      秦翼淡淡笑了笑。噩梦里等待着的,将是从身至心都无法承受的煎熬、苦难和绝望。
      可他必须熬下来。
      他或许会死在这个梦中。但只要他能再次睁眼从噩梦中醒过来,必会成为一支插入淮南王势力腹地的利剑,亲手斩碎这些乱臣贼子的野心,将刘/氏/父/子送上断头台!
      少年的眸子水光闪闪,埋藏着义无反顾的决绝,无所畏惧的凛然,澄澈得令人震撼又心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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