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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浮生若梦 ...

  •   唐春到达京师时,恰逢漫天大雪,鹅毛大雪从天而降,世间的一切都隔了层白幕,变得虚幻起来。

      亦如她此刻的心情,如梦似幻,她脚下一深一浅地走近那个棺椁,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

      莲儿哭肿了眼睛,乍一看见唐春,先是愣住了,然后哭着问:“唐春,你怎么才回来啊!”

      唐春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看见莲儿的嘴巴一张一合,有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滚落。

      她的脑海中突然止不住回忆起唐氏病逝的时候。当时她跪坐在床边,小小的一个人,听着唐氏的呼吸若有若无,胸口好像没什么起伏了,但她还握着唐春的手,手心干燥温暖。但是忽然间,那只手松开了,一切彻底归于平静。

      别的事情唐春已经很模糊了,但唐梅松开手的那一瞬间她永远都记得。

      现在那个场景又出现在她眼前,唐梅不断地松开手,松开手,松开手……

      与这华贵沉重的棺椁逐渐重叠起来,最后合二为一。

      她腿一软,跪倒在万贵妃灵前。

      为什么,怎么会,怎么可能。

      她百思不得其解。看着到处挂起的白幡,穿着丧服的宫人哭泣,只觉得是一场梦,她什么时候能醒?

      唐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享殿的,她站不起来,好像是莲儿生拉硬拽,把她扶出来的。

      她们回到昭德宫,同样是一片素白。

      雪停了,这里安静地吓人,连风声也听不见。

      唐春走进万贵妃寝殿,偌大的宫殿,日光透过窗纸照进来,但还是灰蒙蒙的。

      这里平日会有很多宫人进出伺候,即使他们再放轻手脚,还是会有衣料窸窣摩擦和轻轻的脚步声。熏炉里燃着香,西洋钟哒哒地走着,花瓶里每天都有沾着露水的新鲜花朵,桌上放着比真花更娇艳精致的各色点心。万贵妃就坐在临窗的炕上,支着头,莲儿站在她身后用篦子轻轻地给她梳头。刘尚服和张尚仪或者二十四监的内臣站在外头,轻声细语地禀报宫中大小事务,等万贵妃决断。

      若是莲儿不小心扯痛了她的头发,会被骂一句“蠢丫头”。

      而唐春等着她们领了各自的差事离开后,再进去和万贵妃一起吃早饭。

      现在炕桌上还放着万贵妃用的茶杯,旁边有她最喜欢的海棠花开引枕。

      日光在静静流淌,现在这里只有令人耳鸣的安静。

      唐春皱了皱眉,这里为什么这么闷,她快喘不上气,于是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莲儿帮她打开她的房门,唐春看了看,和之前没什么两样,还是她的一桌一椅,熟悉得很。手指摸过桌面,一点灰尘也没有。

      唐春静静地坐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游天外的样子。

      莲儿不由得有些害怕,她握住唐春的手,“小春,你要是想哭,就哭吧。”

      唐春怔怔地看着她,“我不想哭。”

      莲儿只好站起来,勉强挤出一个笑,“丧礼事宜繁琐,我还得去照应,你好好歇着吧,屋里东西都是一直备着的,你有什么事叫人去找我便是了。”

      说罢,她看了唐春一眼,不放心她待在这里,但外面催的急,莲儿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出去了。

      唐春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看着外面的太阳渐渐西沉,宫墙上抹上灿烂的金色。太阳一寸一寸下沉,光芒越来越淡,只剩薄薄的剪影,映在地上细细的一条线。最终这条线也消失了,黑暗吞没了整座紫禁城。

      房间里没有点灯,什么也看不见。

      唐春坐在黑暗中,不知坐了多久。直到月上中天,地上洒落一片清辉,她终于动了一下,缓缓地站起身来,摸索着将屋里的蜡烛一支支点燃。

      眼前骤然亮了起来,她环顾这间屋子。她已经三年没回来,临走前舍不得的妆台还在原地,想搬走的花瓶依旧在墙角放着。

      她的目光忽而停驻在墙边的螺钿衣柜上,有一片蓝色衣角被夹在了外面,很刺眼。她定定看了一会儿,忽然举着烛台快步走向衣柜,脚步有些踉跄,连膝盖撞上了凳子也毫无知觉。

      唐春放下烛台,顿了一下,然后双手一下子拉开衣柜的两扇门。

      房间里很安静,静到只能听到眼泪一滴一滴落下的声音。

      衣柜里满满当当地挂着衣裳,有冬天的皮袄、围脖,有夏天的绫罗、薄纱。有海棠红,胭脂、苎黄、挼蓝、青白玉和丁香紫。

      她捂住脸,终于泪如泉涌。

      万贵妃丧礼结束后第二日,唐春被引到乾清宫东暖阁。

      东暖阁里很暖,她感觉热气从地砖上往上涌,低着头小心地走进去。

      等她进来,刚想跪下,就听见成化帝声音低哑,“赐座。”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小内侍,无声无息地在她身后放下一个凳子,又退回阴影里。

      唐春低声道:“谢皇上。”

      她挨着凳子坐下,一抬眼,看见成化帝半卧着躺在临窗炕上,膝上盖着薄衾。

      他看起来像老树的枝干一样,缺少水分,枯瘦干瘪,表情很冷漠。

      成化帝定了定神,仔细打量唐春,许久才说:“你长大了。”

      唐春抿了抿唇,抿出一点苦涩笑容,“回皇上的话,我今年二十四了。”

      成化帝恍了恍神,“是了,已经这么多年了,你们都长大了。”

      暖阁中又陷入沉默。

      成化帝扭头看向窗外,雪花一片片飞下,白茫茫的。他仿佛自言自语般,

      “汪直走了,你走了,万侍长不在了,朕亦不远矣。”

      唐春一震,连忙看向左右,内侍们守在门口,齐齐低着头,泥塑人似的。

      她只好说:“皇上千秋万岁,何出此言?”

      成化帝哂笑,“历代帝王哪个不想千秋万岁,可惜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有哪个皇帝能够真的万岁,朕又如何逆天而行呢。”

      恰好司礼监太监谭昌走进来,手中捧着一个小盒子和一碗清水,不远不近地站着,轻声道:“皇上,李真人说该服药了。”

      唐春一看,小盒子中间放着一颗红色药丸。

      成化帝厌倦地摆了摆手。

      谭昌盯了一眼唐春,躬身退了出去。

      成化帝瞥了眼他的背影,淡淡道:“你们不在,他们连话都不会说,这里好像没个活人。”

      他又问:“你在南京,还好么?”

      唐春知道他想的是汪直,答道:“我和汪直一切都好,素日清闲。南京没有京师那么干燥,天气好的时候他就在院子里晒书,逗狗。”

      成化帝笑了笑,“朕没问他。”

      唐春退出乾清宫,转身看见廊下站着一人,正背对着她。那人穿着碧色织金袄裙,外罩狐狸毛大氅,发髻上戴着金钗。听到动静,她转过身来,清清冷冷的模样,正是成壁花。

      看见唐春出来了,壁花拾起靠着柱子的伞,抖了抖上面的雪水,撑开。唐春走到伞下,她们两人一道往外走去。

      脚下踩着松软的厚雪,一步一个脚印,咯吱咯吱的。唐春侧首看她,三年未见,壁花也有了些变化,长高了,更瘦了。尖尖的下巴,鼻子高而直,嘴唇很薄,微微垂着。

      唐春道:“你现在是尚服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高升。”

      去年刘尚服告老还乡,万贵妃将位置点给了壁花。

      壁花唇角微翘,“难为你还惦记着。你在南京如何,过得可还舒坦?你走得痛快,我竟一点也不知道,还是从别人嘴里知道你去了南京。”

      唐春听出来她的埋怨,淡笑道:“何必知道,知道了又多生出许多事端。”

      她已经知道李孜省这几年又靠着壁花重回宫中,凭借丹药获得圣宠,而壁花得到重用,已是说一不二的红人。但唐春也不再说什么,两个人的脚印都是分开的,各有各的路要走。

      但她关心成化帝,于是说:“我看皇上精神不济,应该吃太医给的方子,丹药无用,何必再叫李孜省进献。”

      壁花神色淡淡的,“娘娘走了,皇上心里不痛快,我不敢不给。”

      两人之间又沉默下来。

      迎面走来两列女子,跟在宫女身后,看穿着打扮并不是宫人,而是进宫相看的小姑娘。太子朱祐樘到年纪了,去年底就张罗着选太子妃,没想到碰上了万贵妃丧事,中间耽搁了一段时间。

      她们看见壁花,停下来齐齐行礼。有胆子大的飞起眼睛悄悄打量唐春,不知道她是谁,但见她神态不俗,成尚服给她撑伞,感觉不是一般人。

      队首有一个穿红着绿的小姑娘,柳眉杏目,十分扎眼,她对上唐春的视线,竟自然而然地对她笑了一下,反倒是唐春被她笑得一愣。

      队伍继续往前走,壁花介绍说:“她们已经被相看了两轮,今天要给皇上和太子掌掌眼,挑个顺心可意的出来。”

      “刚才那个……”

      “她呀”,不消唐春说完,壁花就知道她说的是哪个,“她姓张,河间府人,我属意她做太子妃。”

      她们走回昭德宫,院里的白幡已经被取下。成化帝违背祖制,将万贵妃葬在了天寿山,本来除了皇后,后妃是不能进入天寿山的。

      万贵妃不能与成化帝合葬,但在同一片帝陵,百年之后也能遥遥相望。

      唐春站在院中,看着四方天空,心中陡然升起巨大的寂寥和荒谬感。

      她再也不会急匆匆地跑进寝殿,说一句,“娘娘,我回来了。”

      她一直在找,没有唐梅,哪里是她的家,她从来不觉得紫禁城是她的家。

      但这里有她最亲最爱的人,除了昭德宫,哪里还是她的家?

      壁花默默递上手帕。

      唐春接过,擦净脸上的泪水。

      壁花问,“皇上有没有问你何时回南京?”

      唐春摇了摇头。

      壁花道:“既然如此,你就留下吧,不会有人再赶你走了。你可以继续住在昭德宫,这里皇上不会让其他人住,你可以安心住着。你要是不想住宫里,皇上赏了我一处宅子,就是原来汪直的那个宅子,你可以住那儿,也不会有人打扰你,我也可以照顾你……”

      唐春看着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不由得弯起唇角,然后握住她撑伞的手,打断她,温声道:

      “我回南京去。”

      壁花一愣,急促地问:“为什么?”

      唐春的笑容透露着几分无可奈何,“我在这儿只会给你们添麻烦。南京很好,有山有水,天高任鸟飞,我又何必拘泥在这四方天地。”

      壁花使劲掐着指尖,心中顿时激荡着不解和忿恨。

      为什么?她已经长大了,终于不必依靠他人,也用不着害怕谁。但原来还是不够,她还是不够强大,远远不够。

      莲儿要出宫去,她一边收拾行囊一边对唐春笑道:“我早就到年纪了,因为伺候娘娘才一直没出宫,现在娘娘不在了,我也不想在宫里蹉跎,索性回家养老去吧。”

      唐春只好把自己带的金银首饰,屋里还留着的好东西一股脑儿地塞给她,恨不得把自己头发上戴的薅光。

      莲儿敞开包袱,“多多益善,你还有什么值钱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我不跟你客气。”

      唐春也笑了,眼里憋着泪,然后双手抱住她,趴在她脖颈处闷闷地说:“我舍不得你。”

      莲儿拍了拍她的背,爽快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腻歪呢!”

      她又回抱住唐春,叹道:“我也舍不得你。”

      送走莲儿,这回是壁花送唐春出宫,临行前,唐春伸出手,贴上壁花的脸颊,

      “我走了,你在宫中照顾好自己,遇事不要逞强。”

      壁花握住她的手,把脸依偎在她的手上,依依不舍地看着她,“我会给你写信的,你要是不回信,我一定生你的气,再也不原谅你。”

      唐春抿唇笑了笑,再三和她保证,才登上马车。

      她从车窗探出头来,见壁花还站在原地,她遥遥挥了挥手,同她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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