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西厂》谭舟匀

104、聚散无由

　　清明前，唐春向汪直辞行。

　　汪直听她说要走，终于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眼看她。

　　唐春道：“我在南京已经待了小半年，想去别的地方看看。再说了，我也不好总在这儿打扰你吧。”

　　她的语调轻快，面上含笑，看起来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汪直颔首，淡淡道：“好。”

　　唐春亦点了点头，然后一转身出了书房。

　　汪直的目光跟着她走出去，又落回手中的书卷上，他随手翻开下一页，上面是一首词，说的是：

　　闲庭如昼，修竹长廊依旧。对影黯无言，欲道别来清瘦。
　　春骤，春骤，风底落红僝僽。

　　唐春走远了几步，回首看去，小窗下，卷疏帘，汪直正坐在书案后，神色倦倦。

　　他好像一直是这样的神情，不太爱笑了。

　　也是，他被贬谪至此，明知朝野震荡，北方强敌窥伺，只要再给他和王越又一个五年时间，未必不能彻底清剿蒙古小王子的势力，还大同和延绥太平。

　　可是皇上要他退，他不得不退，不敢不退。那只无形的手终于落到了他的头上，将他从秤上取下，他已经失去了上场的资格。

　　他无力辩解，无处言说，纵使有千言万语，说出来亦是单薄，只能白白沦为别人笑谈。

　　一介宦官，谈何报国。

　　而他对唐春，有愧。

　　陈钺等人，不过是你来我往，以利博利，即使是王越，也逃不过官场上一个“利”字。

　　但唐春有过明哲保身的机会，是受他牵连，才与万安、李孜省交恶，又联合尹旻等人将李孜省赶出宫，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她身为昭德宫的人，如同拿了一块免死金牌，但这回连万贵妃都要她离开。

　　不过他们之间似乎从不言谢，也不言愧。

　　所以他同样不说，不问，不留。

　　唐春回到西厢房，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她很快收拾好了一个小包袱。

　　她没和府中的人打招呼，临出门前她捋了捋还在睡梦中的大将军的耳朵，帮它的毛梳顺，然后踏着晨光走出了大门。

　　这回没有任何人跟在她身后，唐春坐上骡车，迎着朝阳慢悠悠地驶出南京的城门。

　　今天是一个大晴天，天上白云悠悠，微风徐徐，路上的柳树已经抽出新枝，鸟雀啾啾，处处焕发生机，唐春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她如丧家之犬一般惶然逃到南京来，午夜梦回时时常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枕衾冰凉一片，于是她开始思考哪里才是归处。这大好河山，她总要走一走。

　　烟花三月下扬州。扬州府离应天府很近，正是好时节，所以唐春第一个目的地定在了扬州。

　　春天的瘦西湖桃红柳绿，都说“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瘦西湖曲折广阔，沿岸有长堤春柳、四桥烟雨、小金山、白塔、二十四桥、玲珑花界、熙春台、望春楼、吟月茶楼、湖滨长廊、石壁流淙。

　　唐春坐在游船上，一边看春水碧波一边吃早茶。她买了一份笋肉蒸饺，干拌面和蟹黄汤包，都是从附近早点铺子买的，还热乎着。

　　湖面上有成群白色、褐色的鸭子，水下有鲤鱼。唐春把手伸进湖中，感受水流缓缓拂过她的手指，有一条红彤彤的锦鲤不小心撞上她的指尖，又匆匆摇摆着尾巴游开。

　　船夫摇着橹，问她：“小姑娘，你一个人来扬州呀？”

　　唐春笑了一下，“我来探亲。”

　　船夫道：“探亲好呀，那乐膛喽，我们扬州是个好地方，这两个月每天都有人过来游湖嘞。”

　　坐完船，上岸前唐春问：“这附近还有什么老字号吗？”

　　船夫笑道：“那一定这里的盐水老鹅，湖南岸有一家老字号，你看门口人最多的那家就是。”

　　他划着船走远了，扬声提醒道：“你得早点去，晚了可就收摊了！”

　　唐春紧赶慢赶地找到了那家老字号，吃了一顿盐水老鹅，卤汁泡了两碗饭，少不得一碗藕粉圆子作为餐后点心。

　　大明寺离瘦西湖很近，它始建于南朝宋孝武帝大明年间，故称“大明寺”，因为隋代寺中建栖灵塔，又名栖灵寺，是座千年古刹，唐朝鉴真法师曾是这里的住持。

　　寺中游人香客人头攒动，唐春随着人群走动，走过“仙人旧馆”的门额后，绿树浓荫，石子小路狭窄，再走十来步，眼前豁然开朗。一抬头，就是平山堂。

　　平山堂的名字取自“远山来与此堂平”，在这里凭栏眺望南面群山，群山恰好与视线相平。是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时所建，堂前有一幅楹联，“过江诸山到此堂下，太守之宴与众宾欢”。

　　临走前唐春敲了三下吉祥钟，双手合十拜了拜。

　　到了晚上，唐春又去了东关街听了首扬州弹词，才尽兴离开。

　　她在扬州住了一月，等到夏日炎热，她再往北行，到了淮安府。

　　淮安府有一片荷花荡。唐春登舟夜游，天上明月高悬，湖面银波粼粼，万朵荷花从莲叶中探出头来，迎着月光在晚风中亭亭摇曳。

　　她站在船头，自己划着船桨，水声淙淙，水波一圈一圈地荡漾开，荷花也无声地让出路来。

　　接着她转道去了西安，她很喜欢那里，在西安城住了几个月。

　　冬天时她走到了济南府，到的那一天恰好是个下雪天。雪密密地下着，天地一片冷冷清清的白，杉树上披着一层薄薄的雪，而趵突泉上云雾润蒸，泉水叮咚叮咚涌出，不似人间。

　　“砰砰砰。”

　　“来了来了。大清早的，谁啊？”

　　小丫环披着袄子，打着呵欠出来开门。外面天蒙蒙亮，等她看清眼前的人，立刻瞪大眼睛，困意全然消散了。

　　“唐，唐姑娘！你回来啦，快进来！”

　　唐春冻得直搓手，一张嘴呼出白气，“是我，冻死我了……”

　　“汪汪汪！”

　　唐春刚一进门，一条黑色大狗不知从哪儿冲出来，两只脚蹦起来往唐春身上扑。

　　唐春搓着它的脑袋，又惊又喜，“大将军，你还认得我呀！好狗狗好狗狗！”

　　小丫鬟抿嘴笑道：“它每天都在门口等你呢。唐姑娘，你出趟远门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唐春牵着大将军往里走，笑道：“这不是快过年了么，我紧赶慢赶地回来了。”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路上差点把我冻死。”

　　她回去把行李收拾好，日上三竿了，汪直才慢悠悠地踏出房门。他一见唐春，也略显吃惊，

　　“这么快？”

　　唐春对他翻了个白眼，然后换上了笑脸，拱手道：“新年好啊汪大人。”

　　汪直上下打量她一眼，扬起下巴轻轻哼了一声，自顾自地吃早饭去了。

　　留下唐春站在原地，低头充满歉意地看了眼大将军，“大将军，真是委屈你了，让你跟他待一块儿。”

　　大将军亲昵地用脑袋拱她的手。

　　他们一起过了新年。这回只有他们两人和大将军，不过也很热闹，唐春讲她一路的见闻，连大将军都在一旁支起耳朵听。

　　春天一来，唐春再次向汪直辞行。

　　汪直放下手里的书卷，站起身来，叉起腰，横眉冷对，“这回又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唐春挠了挠脸颊，“等我回来就告诉你。”

　　这次她选择南下，足迹从苏州到杭州，再到绍兴和荆州，因为道路艰险，最远只到达了福州。

　　她在路上听说蒙古小王子歼灭了老敌人太师亦思马因，有一统蒙古的架势，他又进犯甘州，甘州指挥姚英等人战死。

　　而朝堂上也动荡不安，刘珝因没有在罢西厂的奏折上署名而彻底得罪万安等人，为了保全自己，他已经上疏乞休。他退出内阁，吏部左侍郎彭华入阁参预机务。吏部尚书尹旻因儿子获罪引咎辞官，由吏部左侍郎耿裕接任尚书之位。

　　不过这些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离那里已经太远了。

　　唐春多数时候坐牛车或骡车，着急赶路时骑马，有的时候用两条腿漫无目的地走。路上看见小童牧牛，她顺手帮人家牵牛，小童乐得偷闲，坐在牛背上吹竹叶给她听。有时遇到一群鹅排队在田间小路上走，她踩着泥巴，走在队伍最后跟着它们，一边赶鹅，“鹅鹅鹅。”

　　扰得鹅不胜其烦。

　　回到南京的时候，唐春一进门，看见汪直半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脸上合着本泛黄的古籍，唐春猜应该是一本古籍，不知汪直从哪儿淘回来的。

　　听见脚步声，书稍稍滑下来一点，露出他清清泠泠的一双眼，阳光下他的眼珠是浅浅的褐色，眼皮很薄，睫毛很长。他眯着眼看了看日头，

　　“这才几月份啊？”

　　唐春呵笑，说：“我回来的时候，路过沧浪亭，想起你在南京一个人十分可怜，就回来了。”

　　汪直投来疑惑的一瞥。

　　她还背回几瓶绍兴酒，汪直十分大度地收下了。

　　他们在南京一起度过了成化二十二年。

　　*

　　“咳咳咳！”

　　宫殿深处传来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好像有人呼哧呼哧地喘不上来气。听得人胸口发闷，喉咙也跟着痒起来。

　　莲儿立刻从小榻上爬起来，快步走到里间，见万贵妃正倚着床柱咳嗽，脸色涨红。

　　莲儿抄起痰盂挨着床沿坐着，一手敲击万贵妃的背一手拿着痰盂，焦急道：“娘娘？”

　　万贵妃捂着胸口咳了半天，摆了摆手。莲儿放下痰盂，去桌前倒了杯温水过来，一手将万贵妃揽在怀里，然后小心地把水喂到她嘴边，“娘娘，润润嗓子吧。”

　　万贵妃就着她的手喝了一杯水，才长舒一口气，缓过气来。

　　她的声音很低，“什么时辰了？”

　　莲儿道：“刚到丑时呢。”

　　万贵妃神色疲惫，因为生病脸色是不健康的青黄，她似乎很困了，耷拉着眼睛，整张脸的肉往下垂着。

　　但她还不想睡，倚在莲儿怀里勉强睁开眼睛，“又到冬天了，今年是哪一年了？”

　　莲儿轻声道：“过完年就是成化二十二年了。”

　　“哦……真快呀，又要过年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细密的皱纹，“我都五十七了。”

　　莲儿道：“娘娘长命百岁，还年轻呢。”

　　万贵妃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是笑容转瞬即逝，“都是做祖母的年纪了，别人膝下儿女成群，我啊，现在就你一个还在身边了。”

　　她强横了一辈子，现在却安心窝在莲儿怀里，眼神中是少见的迷茫，“荷心没了，唐春也走了。”

　　提到唐春，她又动起怒来，

　　“我记得唐春是成化十九年离宫的，她从小就没心没肺，两年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连封信都不写！哼，不写也罢，省得气我，我还能多活两年。”

　　莲儿低声细语，“您还不知道她么，肯定过得好着呢，用不着咱们担心，等她给您负荆请罪的时候，您再好好骂骂她。”

　　她抬手给万贵妃掖了掖被角。

　　万贵妃嗤笑，“她呀，哪回不是先认错，回头该怎么折腾还是怎么折腾。我记得她刚进宫的时候，才三四岁吧，到了昭德宫都不敢抬头看人，低着脑袋跟个小狗儿似的可怜……”

　　她突然一顿。万贵妃忽然想起，那天她把唐春赶走时，唐春也是低着头，不敢抬眼看她。

　　莲儿见万贵妃不说话了，低头看去，只见万贵妃怔怔地，面上无声无息流下两行清泪。

　　“娘娘？”

　　万贵妃喃喃道：“你说，是不是那天我说的太狠了，伤了她的心，她怨我了？”

　　莲儿默默给她拭泪，听她这么问，只好安慰道：“怎么会呢，唐春最心疼您，她想您还来不及，怎么会怨您呢？”

　　万贵妃又咳嗽起来，脸色渐渐转白。

　　及至二十二年年底，唐春被急召回京。圣旨上什么也没说，两个锦衣卫一左一右挟制住她，把她提溜上马背。

　　他们日夜兼程，终于在正月赶回紫禁城。

　　唐春走进享殿，她从来没踏足过这里，只觉得很冷。

　　第一眼她就看见一个棺椁，再一抬眼，上面写着，“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万氏”。

　　那一刻，遍体生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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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最后真的很难写，很痛苦
1、王微《如梦令·怀谭友夏月到》：闲庭如昼，修竹长廊依旧。对影黯无言，欲道别来清瘦。春骤，春骤，风底落红僝僽。
2、清人刘春池：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
3、大明寺，隋代建栖灵塔，栖灵塔后毁于战火
4、欧阳修《沧浪亭》：作者通过对想象中的沧浪亭的描写，表达自己对友人不幸的政治遭遇深深的同情，并由人而己，宣泄了自己遭打击受贬谪的牢骚。
子美寄我沧浪吟，邀我共作沧浪篇。沧浪有景不可到，使我东望心悠然。荒湾野水气象古，高林翠阜相回环。新篁抽笋添夏影，老蘖乱发争春妍。水禽闲暇事高格，山鸟日夕相呼喧。不知此地几兴废，仰视乔木皆苍烟。堪嗟人迹到不远，虽有来路曾无缘。穷奇极怪谁似子，搜索幽隐探神仙。初寻一迳入蒙密，豁目异境无穷边。风高月白最宜夜，一片莹净铺琼田。清光不辨水与月，但见空碧涵漪涟。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祗卖四万钱。又疑此境天乞与，壮土憔悴天应怜。鸱夷古亦有独往，江湖波涛渺翻天。崎岖世路欲脱去，反以身试蛟龙渊。岂如扁舟任飘兀，红蕖渌浪摇醉眠。丈夫身在岂长弃，新诗美酒聊穷年。虽然不许俗客到，莫惜佳句人间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