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chapter1 ...

  •   恰是风和日丽的仲春节候。长信宫的庭院里遍植梅、桃、梨、杏、梨等芬芳花树,群芳次第盛开,迎着暖阳,花香愈发馥郁。皇帝登基时将太后——如今升格为太皇太后的宫室翻修了一遍,廊柱的丹漆色彩鲜亮,似闪着光一般。
      太皇太后窦氏今天兴致很高。晨雾缭绕时,侍女们已在铜盆中蓄满天明前涌出的新泉,放入新绽的桃花瓣、梨花瓣,红白悦目,宫嫔们相信以新花、新泉调和的水洗漱,可以稍稍延缓衰老,长驻青春。太皇太后正是这股风气的倡导者,在侍女们的服侍下,她梳妆完毕,在廊下坐定。
      从曾经误入代国的良家子逐渐成为深宫中地位最尊崇的太皇太后,在两代朝廷的画卷中都占据着重要的角色,无疑,窦氏是位传奇人物。话虽如此,绝大多数时候,这位老而不衰,犹如垂暮母虎的老妇人都更接近一个慈祥而固执的长辈。
      太皇太后的后半生都在黑暗中度过。和每一个盲人一样,失去了视觉的她沉迷于听觉的乐趣,选入太皇太后宫中的侍女,相貌倒在其次,声音务必最美;夏秋时她喜爱听虫儿的鸣叫;冬春无虫的时候,就是鸟雀,黄鹂、云雀、画眉、鹦鹉,天南海北的奇异鸟雀源源不断地供入长信宫精巧的雕笼中。
      一如以往,除了两个侍女在太皇太后身边静悄悄地侍奉着,其他的侍女们都一声不闻地做着自己手上的事。寂静的庭院中,只有黄莺悦耳的啾鸣。
      不多时,不速之客,窦太主带着女儿——曾经的陈翁主,后来的太子妃,如今的新后来陪母后说话了。皇后阿娇也是在宫中长大,如今以女主人的身份入主未央宫,她却一反常态,有些怏怏不乐。细细一问,才知皇帝前几日宠幸了一个宫女,被阿娇知道了,二人大吵一架。说着说着,阿娇长长的睫毛一扇,泪珠就染湿了面上的薄粉。太皇太后叹一口气:
      “小孩子家馋嘴猫儿似的,这再常见不过了。以后这样的事还多着呢。阿娇,你现在是皇后了,要有点中宫之主的样子,。再说私房话呢,彘儿如今是皇帝了,是你丈夫,你一口一个彘儿、彘儿的,他的面子往哪里搁?”
      太皇太后的话说得和缓,阿娇听了撇撇娇艳的嘴角,却也没有反驳,只是垂泪。窦太主打圆场道:
      “母后,阿娇从小也不是小气的孩子,只是跟……跟陛下成亲都几年了,总没有动静。什么神医、神药都求过了,也没法子。这叫人怎么能不急?”
      太皇太后也不禁微微皱眉。这确实是她们的一桩心结。但她毕竟经历的大风大浪太多了,略一忧愁,也就不萦于怀: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阿娇和陛下年纪都不大,还有时间呢。哪怕先有了皇子,子以母贵,也越不过次序去。”
      窦太主一席话又牵动阿娇的愁肠,她吸了吸鼻子,赌气道:
      “都几年了,他又不是没偷过嘴,有什么动静?我看该吃药的倒不是我!”
      “阿娇!”窦太主急急喝住女儿,太皇太后的嗓音也比平时严厉几分。阿娇自知说错话,可心中总闷闷不平,只抽泣着。
      “唉,阿娇这性子,真该好好磨磨。”太皇太后垂首思索片刻,“罢了罢了。多好的日头,倒对坐着叹起气来。倒是叫玉奴来一块儿说说话——玉奴呢?这孩子,今儿跑哪去了?”
      旁边随侍的侍女笑道:
      “太皇太后忘了,昨日是黄博士生辰,玉奴告假回去给她父亲做寿去了。还没回来呢。”
      太皇太后“噢”了一声,立刻命人去接。窦太主看了笑:
      “母后如今可真是一刻也离不开玉奴。”
      太皇太后也笑,“你母女也不能日日来,倒是玉奴陪在身边还能解解闷,开开我的心。”
      早有侍女去安排内侍驾马车出宫,新分到院内扫花的小侍女好奇地偷瞄一眼,暗想宫里没有一位公主叫玉奴,必是宫女,却值得太皇太后这样兴师动众地派人去接;既是宫女,为何又住在宫外呢?

      数里之外,长安城北,清清静静一座宅邸,这家里只老父弱女二人,早逝的女主人留下的一个乳母,两个侍女,并几个粗使仆人罢了。在长安城中实在是不足数的。清晨,仆役们洒扫庭院,出门买柴米菜蔬,年纪稍长的侍女也早起晨炊,为即将出门的户主准备饭食。
      宅子虽小,却装着偌大学问。户主在文帝朝末年便充入石渠阁,景帝朝升为专治老学的博士,大汉开国至今,尊崇黄老,治此学的博士地位超然。他年纪长又学问最精,往往人们只称他黄博士,黄夫子,其名讳湮没于史,后世只得“黄生”二字概述。黄博士冠带齐整地端坐在食案前,抬眼见女儿低着小脸,垂着眼睑,筷子虽捏在手上,却只是慢腾腾地夹菜。
      她送黄博士到门前,临走,黄博士摸一摸女儿头发,叹口气:
      “玉奴,晚上再不可晚睡。瞧你,起不来了吧。”
      玉奴只轻轻点头。黄博士瞧着女儿,又是爱怜,又是无奈。他与亡妻韩氏膝下只有此女,爱若珍宝,依北方习俗,取了小名叫“玉奴”;原来玉奴还有一弟,幼年夭折,夫妻俩倒将女儿权作男儿教养,教她诗文,不过聊慰膝下荒凉之叹。不成想此女早慧,黄生倒认真教起来。他同僚友人偶尔上门拜访,也深以为罕。终于玉奴的才气为太皇太后所知,太皇太后召见她,居然又有一件奇事。太皇太后觉得玉奴的嗓音与她早夭的幺女极为相似,加之玉奴谈吐有致,竟然十分喜欢,当即把她留在身边。
      从此玉奴平日随侍在太皇太后身边,旬日有假,特许她出宫回家。玉奴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宫婢们窃窃议论太皇太后如今离了玉奴,连饭也吃不好。虽有夸张之嫌,也足见她深得太皇太后宠幸。黄生听闻,且喜且忧。因此也着紧教玉奴读书。
      仆役开了门,诶唷一声,惹来父女二人注意。
      原来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倒在门口。素知黄家家风怜贫惜弱,不消主人动手,仆人已将少年架起来,依着主人的要求扶他到屋前廊柱边靠着。玉奴问:
      “诶唷,怎么倒在门口呢?是病了,还是饿昏了?”
      博士也不避讳少年脏污,伸手搭脉又细细望了一回少年脸面——虽然满是尘土,下了诊断:
      “没事,就是虚弱晕倒。”
      “看这样子,难道是哪家的逃奴?”
      “小小年纪,可怜见的。”博士叹气,拿帕子擦了手,见女儿显然一点儿不困了,满面好奇地打量少年。
      玉奴道:
      “哪怕是逃奴,也没有见人饿死的道理。父亲,您上朝去吧。等他醒了给他些吃的不就行了?”
      黄生略一踯躅,也点一点头,嘱咐女儿给他拿软烂粥饭吃,务必不可先吃硬食,便出了门。临行,悄悄跟老仆郑伯低语几句。
      玉奴得了新差事,困意全无。她让侍女端来温水,拧了巾帕擦拭逃奴身上的脏污,侍女欲言又止,端来净水时本想劝止干劲十足的小主人,却见她擦净他面孔时讶然住手,只皱眉不住打量。侍女便也来看,不觉“诶唷”,暗自惊奇。
      原来这少年虽则单薄瘦弱,明显吃了许多苦,双颊都凹着,面貌仍是端正清秀。玉奴喃喃轻轻道:
      “他有点儿像……”
      侍婢也看出端倪,正要说话,玉奴抬手制止了她。靠在廊柱下的少年动了动身子,慢慢睁开眼睛。
      显然,他很摸不清状况。本以为即将成为长安城里又一具倒毙街头的饿殍,睁眼却见到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要不是她服饰如常人,他差点都以为自己已魂归蒿里山,见了传说故事里的神仙童女。童女见他呆呆地出神,也歪着脑袋,拿一双水汪汪杏子似的黑眸盯他,脸上极力做着严肃的表情,半晌,忍俊不禁,嘴角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其时晨露已晞,又是仲春,气候和暖,玉奴坐在廊下,两手托腮,满是好奇地凝视少年狼吞虎咽的吃相,眸光忽闪忽闪,像波光粼粼的融融春水。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从父亲那逃了出来,来投奔你生母吗?”
      郑青把最后一块蒸饼塞进嘴里,这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脸——虽然玉奴的视线毫无恶意,这样清澈无邪的眼睛他只在初生幼儿的脸上见过。他点一点头。
      “那你生母叫什么呢,现居何处?……长安可大了呢。”
      “她是平阳侯府的僮仆,姓卫。”
      侍女端来茶水,闻言“呀”了一声,不胜惊讶地瞧着小主人,玉奴抬头瞥她一眼,微笑向他道:
      “这可真是凑巧。我家与平阳侯府有旧。今日我原就要送东西去。既然如此,你跟我一道去岂不方便?只是不知道你是否愿意。”
      长安城中连一个童女说话都如此老练么?郑青深觉大汉都城的奇异。这简直是从天而降的意外之喜,郑青圆睁双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玉奴眨一眨眼:
      “你不愿意?”
      “不!……如此大恩,我——”他抿嘴,“郑青必结草以报。”
      这次玉奴十足诧异了。郑青谈吐清楚,并不鄙俗,已很难得,她倒真没想到他还读书识字。“结草”典出《左传·宣公十五年》,郑青见她面露讶异,解释说这是他听人迎来送往时说的。难得他认真听,也知道该用在什么地方,足见聪明。
      郑青正要请教她名字,忽听辚辚车轮轰鸣,在门口止了声。气氛突然凝肃,郑伯开门,一位黄衣使者踱步进来,细高声音拖长调子:
      “太皇太后口谕——”
      这一幕是郑青从未见过的,简直像是年节的傩戏一般充满某种戏剧色彩,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暗流涌动。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一出俳优戏是他日后生活的一个预演。
      侍婢忙拿了垫子,玉奴待要跪下,黄衣使者已道了声“免”,笑容可掬地伸手挽住她:
      “太皇太后谕免礼。今日窦太主、皇后来长信宫,太皇太后命奴婢来接玉奴回宫一块儿说话。玉娘,请吧,车在外头,可别叫太主、皇后等急了。”
      “既然如此,烦请中官稍候片刻。我安排一点杂事。”
      早有另一个侍婢倒茶来,玉奴吩咐一直随侍在身边的侍女:
      “平阳殿下的书我放在桌上,你即刻就送去,说我奉诏入宫,不能自己送来,请公主见谅。另一卷书过两日我送去。”
      她转向郑青欠身:
      “恕我失陪,不能送你了。荷衣送书去,她带你去,也是一样。到了门房,请卫大娘出来见面就行了。公主人极好,什么事求一求她,没有不能的。”
      她这边嘱咐着,黄衣使者并不落座,喝了两口茶,放回茶盘,含笑催促她。荷衣拿书出来时还包了一卷东西,递在使者手上,使者笑容更深,说当不起,玉奴只是微笑:
      “苏中官这样忙,还肯放下差事亲自跑来。实在是耽误您。”
      一边说着一边随他往门口走,待要出门时,她忽然背过身——日头明朗,圆嘟嘟花苞似的面颊上,细细的绒毛都镀了薄薄的金色,她笑意盈盈地向他们挥挥手,俏皮地一左眼,嘴角的一对酒窝盛满了阳光,碎金的光线在她蓬松的乌发、长长的睫毛上跳跃。她的动作这样轻倩、柔软,好像只是日光下一个转瞬即逝的白日梦——
      在被门外人看见的前一秒,玉奴转回身去,乖巧而规矩地循着黄衣使者的步子跨出门槛。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