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儿满天飞》珺在异乡

10、梦游他乡（下）

　　录音机里每天夜晚都飘着诱人的抒情旋律。蝶对那盘磁带的钟爱几乎忘了它是一个正宗的次品，多次将机子给卡死，她不得不动用刀钳之类的玩艺儿才使它得以解救，也使她的录音机得以解救。
　　其实她已经割断了带子，几天后为了再次领味带子中的伤感，又将带子用透明胶进行无缝粘接，才得以满足于它重新置于机中传出的音乐。三番五次，取出，剪断，粘接，再放入，不厌其烦，直到她真的厌烦，思量一番，宁可伤我心，也不能伤我机，不如弃之罢了，最后索性将磁带投入垃圾桶。
　　那些忧伤的抒情旋律久久在梦的天空回旋：真情像梅花开过，冷冷冰雪不能淹没，就在最冷枝头绽放，看见春天走向你我。
　　半年后，白蝶和峰峥选择了第一次见面的深冬日子，按所有结婚人的仪式完成婚礼。
　　马路上厚实的冰层被车轮碾压成浑浊的冰沫，纯白中混杂着土地的泥黄色，枯柳耸立着晶莹剔透的冰柱遮掩着它的粗糙，妖娆的冰条扎煞成变形的轮廓，目空这小城的一切。天空堆叠着散不开的灰色云层，混沌一片，与白色地面形成强烈对峙。
　　白蝶缓缓地从飘雪的深巷走出来，拐过几个街道走进落雪的胡同，踏进了峰峥温暖的小屋。洁白的雪花堆满她的身，堆满她的心，堆成了一个雪中的新娘，穿着雪做的新嫁妆。
　　白蝶全力以赴投入人生的第一场隆重仪式，她要为所有人的完美生活献上最神圣的礼物。
　　白蝶终于有了属于她的家，这个家对于她来说如此安全，舒适，又理所当然。
　　深冬继续往腊月行进，除夕前两天的清晨，大雪覆盖了整个小城，一个高个子的小伙子敲开了峰和蝶的小屋，白蝶看那小伙子皮肤黝黑看起来更加健康壮实，他的深蓝色大衣上面落着朵朵雪花，从他嘴巴里哈出一股缥缈的烟雾在他们的小屋里渐渐飘散。峰峥说这是他表弟，是从大城回小城他们老家过年，峰的父母让他专程来捎信叫他俩赶紧回大城过年。
　　白蝶带着一丝被邀请的温暖随峰峥回到大城的家，应该是回他们共同的家，其实是峰贞大哥的家，他父母几年前从老家神庙住进了大城他大哥的家。
　　彼时，白蝶应该叫峰峥的父母为爸妈，可她怎么也叫不习惯，倒不像峰峥管她父母喊爸妈那样亲切自然，她为此深感愧疚和不安。
　　这个家对于白蝶太陌生，她不太识时务，嘴巴也不够亲甜，一直盯着电视看个没完，她不会主动去调换频道。峰峥和父亲在说一些家常话。
　　你们初二去你小姐姐家拜年，她公公婆婆都健在，这是礼节！峰峥的小姐姐也是在年前结的婚，在他们之后几天，公婆家在大城。
　　初二的一大早要回单位值班，年前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去不成小姐姐家拜年。
　　老父突然大声叫嚷起来，随即站起身来猛然转向儿子，那只布满皱纹的老巴掌落在峰贞的身体上端。峰峥没来得及躲闪开，老父因反作用力过于激烈又猛然跌落在沙发上。
　　白蝶还没回过神来，峰峥说着本来就不该回家过年的话就夺门而出了，她和他母亲根本拦不住。
　　他单位的确安排了他初二值班，可以初一去小姐姐家拜年吗？白蝶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面向老父道。
　　你闭嘴！你还没资格说这话呢，你们还懂点尊长礼节吗？老父丢下这句话就开始长久地沉默，不停地叹气，一声比一声拉得长。白蝶真的也闭了嘴，这屋子里没了峰峥，她感到六神无主，坐立不安。她在别人家里一分一秒地煎熬自己的时间。
　　吃晚饭前，老父坐在沙发上突然全身颤抖起来，他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白蝶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场景，慌忙去叫厨房里的老妈。
　　矮个子的老妈急匆匆却一点也不慌张地走到沙发边，熟练地一手按住老伴的人中，一手掐他的虎口穴，嘴巴里念念道：这几十年的老毛病又犯了，一发脾气就会发病。几分钟后老父亲方从大难中缓过神来，一切恢复正常。
　　峰峥不知去了哪里，一夜未归。白蝶一个人睡在第七层楼的封闭阳台上，聆听外面寒风凛冽，在空中呜咽回旋，呼呼拍打着阳台上的封闭玻璃，她双脚冰凉得无法入睡，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讨厌这儿发生的一切，她怨恨自己怎么落到这样一个境地。
　　以白蝶的个性，她会咬牙切齿地痛恨这儿的一切，她过于敏感的神经早已鲜血淋漓，但她的思绪里竟然没有燃起痛恨的熊熊火烟，连流泪都没有。隐约之中她好像又有点儿恨了，但她不知道该恨谁。当梦境创设的现实被击垮之后就彻底告别了梦境回归到自设的圈套里，似乎很久以来，她都忘了自己生来也是个骄傲而娇贵的公主，她曾经无数次渴望的洁白婚纱，那洁白与朦胧之中圣洁的一吻，不知在什么时候也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还有发生在这眼前的一切，她的新婚的丈夫是否疼她，她的新婚的公婆是否欢喜新的儿媳。这一切她从前预演过千万遍的现在似乎很久没有在她的脑海里浮现过，它们都随着那些梦境时光碎片般一丝一丝地被剥离被揉碎被丢弃在她脑海的深渊里。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婚姻现实，她不愿意去深思熟虑，她只记得那些对她过翻白眼的女同学在她面前亲密地耳语过，在第二次恋爱的杯子里最好放进一点儿糖水，她试图去放过，但一直没有放进去。她的心已经和封闭玻璃外面的寒风一样含糊不清甚至冷酷无情，和这个寒冬腊月的最后一场大雪一样冰封了小城和大城，冰封了她眼里的整个世界。
　　除夕的下午，峰峥回家了，和另外两个个哥哥，两个嫂子，还有孩子们一起回的家。白蝶特别关注了一下峰峰的脸色，他的笑中带着明显的僵硬。除了这一丝被白蝶看出来的秘密外，其他皆为正常，一切按照除夕的节奏进行着。晚上的团年饭吃得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有酒当家，再尴尬的家里家外事全部可以化作一团和气。
　　峰峥喝的真多，他给父母敬酒，给哥哥嫂子们敬酒，给侄儿侄女们敬酒，就是没有给白蝶敬酒，因为她从来不沾酒，她对酒场之事毫无头绪。
　　白蝶像个局外人，终于和一群局内人吃完了团年饭。
　　我们出去逛一逛吧。峰峰晕晕乎乎地拽着她就往大城的街道走去。白蝶想在没有外人的地方安抚一下峰受伤的心，尽管没有一个人安抚她这个第一次进门过新年的新媳妇，她还是能接受的，她忘记了自己的心是不是还有自尊，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只想安抚一个男人的自尊。
　　街灯下的除夕之夜充斥着噼哩啪啦的鞭炮和烟花爆竹声，它们在空中和地面间歇性地发作，震耳欲聋，一些在除夕夜窜街的爱放炮的不大不小的家伙们甚至把响炮摔在了白蝶的身边，吓得白蝶直往一边躲闪。她原以为峰峥会护着她靠在墙边站一会儿，躲一躲，躲过她惧怕的爆炸声，但他却像一个疯狂的魔鬼不停地在嘴巴里咒骂着。
　　一开始，她以为他在骂那些无厘头的燃放爆竹的家伙。他嚷嚷着，两只手在空中划来划去，有时候划到身边的白蝶冰冷的脸颊，他歪三扭四，一步一个趔趄，好几次都差点儿跌倒在马路上，白蝶赶紧用身体顶住，他才不至于扑倒在地。但峰贞实在不领情，大声叫骂着蝶不应该扶起他，他越骂越离谱越难听，完全不是出自一个读书人之口。
　　蝶开始怀疑他的人品，他的学历，怀疑他的精神状况是否正常。就在这个过程中，峰贞还是一个趔趄用他酒后沉重的身子把白蝶压倒在地上，她那件新婚穿的红色羊毛衫外套沉沉地与肮脏的大马路混杂着，她想站起来却无法动弹。
　　有几次她稍微侧了一下身子刚要爬起来，但还是被面前精瘦而沉重的酒鬼又压在了冰冷又生硬的地面。路面上的灰尘污垢和冰粒，与她的新婚的羊毛衫外套杂糅在一起。她用双手推他，搡他，用双脚蹬他的双腿，她的红色羊毛衫的纽扣已经被撕扯掉了，无论她如何拼命挣扎都无济于事。她一下子懵了，她想起大瓢讲的那一对深水下的男鬼与女鬼在白色塑料雨衣包裹中紧紧吸在一起的故事，她感到无比恶心。
　　她似乎在向自己妥协，但她又不甘心，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对待她。她只听到一个声音无情又绝望地重复着：你滚！你快点滚走！
　　白蝶感到天旋地转，天昏地暗，她用泪水哭诉，歇斯底里哀求，为什么呀？这到底是为什么？
　　九十年代初，大城的大年夜，冰雪封冻，寒风凄切，冷光闪烁，大街上空无一人。
　　除了一对掉进冰窟的男鬼和女鬼。

作者有话说

　　自己营造的婚姻殿堂，像一对掉进了冰窟的男鬼和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