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火》醉酒扯故事

6、樱满

　　秦墨没想到栖凤楼也是吃大围饭的，让他有种还在东市里胡闹的错觉。
　　秦墨也见识到狐迷说的那位正旦，镇倢。那是一个高挑而眉目清秀的女子，冷冽的气质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从言行能看出刚强的性子，秦墨觉得，华夫人年轻时是不是也这般模样。

　　可能有些吃不惯，秦墨没怎么动筷，整个用餐时间都在用那耳听八方的狼耳朵听着在坐各位的戏旦和乐手闲聊，但却没有听到任何关于景画然秦希的事情。
　　也是，谁会无缘无故说起两个已经长眠的人。
　　戏旦们聊的大多数就是接下来唱那一出戏，有的还吐槽戏里矫情的词想自己改改，有的则在纠结发音的高低问题，有趣的是还一个鼓手说自己想试试手脚并用，手打鼓板，脚打钹，能不能领双份工钱，被边上老道的钹手嘲讽他水平不够。其他一些专业的话题秦墨也听得不太懂，但他看懂了他那狐狸妹妹了。
　　以前在醉楼或北宫吃饭，就着魔城的风格，狐迷的吃相不仅仅是狼狈那么简单，毕竟在那种群妖乱舞的地方，手脚慢一点，连肉丝都吃不上的。如今，一筷一勺，慢条斯理，温文儒雅。
　　秦墨怀疑她这样子吃不吃得饱。
　　而边上的樱满小孩童，则是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有时候听到有趣的事，还一边嚼一边漏着没人听得懂的发音。吾凰便会皱眉看着她，警告她吞下再说话，不然他能一掌把她嘴巴捂上。
　　樱满好不容易把嘴巴里的食物嚼完吞下，夹了一块虾仁给秦墨，“秦墨哥哥怎么不吃。”
　　“我饱了。”秦墨看这餐桌上基本没几样自己见过的，也不想着尝试。
　　樱满干脆地夹走那块虾仁，放自己小嘴里，还漏音含糊不清道，“那我帮你吃。”
　　“若姨不跟你们一起吃饭的吗？”要说这楼里谁知道景画然的事情最多，当然是凤梓若。
　　“夫人嫌弃我们吵，她自己在楼上吃的。没什么事情，夫人不会下楼。吾欢叔叔回来，她一定下楼。”樱满抓过一个糕点，又开始往嘴里塞。
　　“吾欢叔叔？”这人估计就是吾凰他爹了，想必他也知道不少景画然的事情。
　　樱满点点头，一个糕点塞到秦墨手里。
　　“尝尝。”樱满期待地看着秦墨。
　　秦墨发现，原来樱满的眼眸，是深蓝色的，像夜空一样的颜色，额间有花钿，是一朵五瓣樱花，花心是一点蓝。
　　这不是樱火花吗。
　　秦墨想伸手去摸，却发现手里拿着糕点。
　　樱满推了推秦墨的手掌，示意他吃。
　　秦墨半推半就，咬了一小口。
　　糯糯的，甜甜的，入口即化。
　　挺好吃。
　　但是我想吃刘奶奶的椰子糕了。

　　“好吃吧！”樱满也自个儿吃起来。

　　吃完午饭，大家便开始忙碌起来，准备下午的戏曲。
　　吾凰带他逛了一圈栖凤楼，给他讲解着接待客人的事项。下午接待大堂的客人是不需要付钱，进包厢则需要给昂贵的费用。而到了晚上，大堂和包厢都要付钱，而包厢费用是昂昂贵翻倍给。
　　作为新人，秦墨负责接待下午大堂的客人。
　　午时刚过，开始有客人相继而来。

　　和秦墨意料的完全不一样。进来的客人，是非常非常普通的百姓，甚至有些还衣衫褴褛。
　　秦墨看到一个老人现在门口，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却迟迟不进来。
　　吾凰上去好像询问着什么，没有对他的那种嫌弃，秦墨甚至看出来，吾凰在耐心的跟老人讲话。
　　秦墨不明所以，走上前。
　　吾凰双手握着老人那满是茧子皱纹的手，说道，“没关系的，进来坐坐喝口茶也可以的。”
　　老人说，“那我站着就好，我不坐。”
　　吾凰点了点头，带着老人在一桌子前，给他倒了热茶。
　　“您为什么不坐？”秦墨跟上来问。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那双眼里因为年迈似乎有些看不清了，眼神迷散。
　　“我怕…弄脏你们的地方。”
　　吾凰看着秦墨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问。
　　秦墨扶着老人慢慢往前面几张桌子走，这样子是不是能够看得清楚些呢，“没事，您在这等我一会。”
　　老人在原地真的不敢动了，生怕自己犯了事。
　　秦墨有些无奈，跑上楼，把自己那原本挂马鞍上的布袋子带了下来，铺在红木凳上。
　　“您现在可以坐了。”
　　老人紧紧拽着秦墨手臂点头，激动地表示感谢，坐了下来。

　　四楼栏杆处，凤梓若看着那黑衣少年忙碌的样子，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她有想过很多秦白秦墨长大的模样，从景画然给她的那些画卷里，两个孩子的天真，单纯，她感到欣慰，同时也感到担忧。当年，景画然知道自己做的事情迟早会遭遇杀身之祸，不想连累两个孩子，从来不敢把两个孩子带出魔城，但景画然不想凤梓若姐姐担心，闲来作画带给她看，好让凤梓若放心，也让凤梓若明白，她过得很好，很幸福。一开始景画然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也从一开始，她就已经将一切豁出去了。一但东窗事发，也不至于连累了两个孩子。她是一刻也不敢把孩子带出魔城的，北宫的结界，是两个孩子最好的庇护。但是…谁会想到，敌人会带着秦希的灵核入侵魔城。
　　魔城结界，永远为灵核开放。
　　两个孩子只剩下一个了。
　　她妹妹留下的唯一的孩子。
　　不能再出差错了，任何差错都不可以。

　　凤梓若下到三楼，进了秦墨休息的厢房。
　　樱火花枝，短刀，木雕鱼，被放在桌上。
　　很多风尘已久的过往，随着那熟悉的旧物，扑面而来。
　　如果可以重来，她一定会阻止她那傻气的妹妹。但是她知道，如果能重来，即使知道如今的结果，景画然依然会义无反顾的做出当初选择。
　　但是她不会再把选项放在秦墨面前了，不管秦墨是要扑景画然后尘还是选择报复仇人，都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都不会有好结果。
　　即使，景画然是打算，在两个孩子成年之后，就会告诉他们一切，让他们做出自己的选择。
　　可是，真相还没告诉两个豆蔻年华的孩子，敌人就没她给机会了。那么，既然真相从来没有暴露过，那就干脆，深埋。
　　她没想到踏炎竟然会把秦墨带来这里，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魔城如今那位主，同样知道当年的事情，但是看情况，秦墨还是一概不知的。很有可能，会在秦墨成年之际，那主便把当年的事情，完完全全在秦墨前铺开来。秦希很有可能跟那主交代过，景画然交代她的事情。
　　时过境迁，秦墨来到她的地盘里了。
　　秦墨不会面对选择，他将会在她的庇护下，拥有自己该走的路，他可能会学习戏曲，亦或者跟着吾欢参军，亦或者想去帮会里成为一个行侠仗义的侠士，都可以。她都能在这季安城梧桐街里，给他撑开足够大，足够强的屏障。
　　那就让过往，在这琼楼玉宇里掩埋。
　　凤梓若拿过樱火花枝，掌心漫出寒光，把手里的花枝，一点点化去，化成灰尘，飘出窗外。

　　过了两刻种，大堂满满当当坐满了人。
　　戏曲在后台乐手锣鼓喧天中开始，小生，正旦，花旦，粉墨登场。
　　秦墨在一方桌坐下，磕着瓜子，开始看大戏。
　　旦角门抑扬顿挫地唱着，秦墨真没听懂多少，但前边的老人家听得倒是跟着哼了起来，摇头晃脑的。
　　台上台下，用心唱的，用心听的，他们互相形成一种契机，互相安抚着生活的厌倦，疲惫，劳顿。又像是共同感受着戏曲里的爱恨情仇，达成感情上的共识。
　　秦墨觉得，这一刻，挺好的。
　　狐迷演的是镇倢的丫鬟，有板有眼，是正经唱戏的样子。

　　樱满不知什么时候搬着小板凳坐在秦墨边上，也磕起了瓜子。
　　樱满专注地磕着瓜子，秦墨则认真的看着樱满额上的花钿。
　　他确认，这不是画上去的花钿，是长出来的。就像弥桃，后颈处，长着十几朵桃花纹，蔓延到肩前。
　　樱满不是人，可能，是妖。

　　樱满注意到秦墨的目光，“秦墨哥哥你看什么？”樱满抹了一把自己的嘴巴。明明刚刚偷吃翡翠团子擦了嘴巴的呀。
　　“你额头这花，挺好看的，什么花？”秦墨这回直接上手去摸。
　　樱满迷着眼“唔，秦墨哥哥你不能这样子，夫人说过女孩子要矜持，虽然哥哥你长得很好看，可是小满还很小。”
　　秦墨笑着收回了手。
　　“这花是樱花呀。”樱满揉了揉自己额头的花。
　　“为什么我听别人说这叫樱火花？”秦墨故弄玄虚。
　　“那是什么呀，我怎么没听说过，哥哥是不是饿了，想东西都糊了。我去偷偷给你拿糕点？”满眼写着“你不吃给我吃”的樱满不等秦墨回答，已经灰溜溜跑了。

　　腮帮子满满的小孩童捧着两叠精致的糕点回来了。她把点心放秦墨眼前，一边自顾自地吃起来。
　　秦墨看着糕点，也没吃，“为什么说带你去看花灯是重任？”
　　重任对象停止了咀嚼，把嘴里糕点吞了下去，再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因为，我被抓过，”樱满淡然地说出这句话，“他们说我是妖怪。”
　　秦墨有些后悔，有些心疼。
　　“我确实是妖怪，可是我不害人，”樱满喝了口茶，继续说，“秦墨哥哥怕我吗？”樱满垂着眼眸。
　　我怕你？你有可能就是我家门口那棵树成的妖精，你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已经和我做了十几年邻居了。况且，我也不是人。
　　“不怕，哥哥也不是什么好人。”秦墨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热茶。
　　茶水入喉，灼热感蔓延到胃里，一阵舒适。
　　樱满突然撞进秦墨怀里，秦墨感觉到，樱满很用力抱着自己。
　　“秦墨哥哥怎么会不是好人！小满就说哥哥是大好人。秦墨哥哥不能说自己不是好人，小满会生气。”
　　秦墨有些措手不及，真有种带女儿的意味…这又萌又乖的感觉。
　　“那你也不能说自己是妖怪，好不好。”秦墨拍了拍她的后背。这孩子
　　虽然吃得多，却精瘦得很，宽大襦裙下，摸到的都是瘦小骨骼。
　　“拉勾！”樱满放开秦墨，伸出右手尾指，深蓝的眸子里，多了几分坚定。
　　“好。”秦墨右手尾指勾上樱满那小小的手指。
　　“秦墨哥哥不能说自己是坏人，樱满以后也不说自己是妖怪，谁说谁就是乌龟王八蛋小狗小猪一辈子吃不上点心。”
　　嗯，还挺狠毒的。

　　戏曲喜剧收场，在台下一片掌声中结束。
　　栖凤楼外，人们开始忙着挂花灯，为后天作准备。
　　那天恰巧，秦墨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