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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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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那天没有下雨,但也不放晴,米兰城的灰霾很重,对面的陪护家属楼的轮廓隐在漫芜的灰色里。我背着重症看护房站在走廊的窗户前,大口地吸着气,上呼吸道很有些艰涩。也许我总算体味到他病痛的千分之一。
那是很寻常的一天,有人死了,我刚到场。护工们把那具被白布包裹得臃肿的身躯搬出,其中一人与我的肩头擦了一下,我感到他去力之坚决。
它被搬向走廊尽头。那里藏着一个门上亮着紫灯的太平间。走廊后半截的灯总是灭着,而我所站的廊厅里光线充足。从亮处窥暗地会叫人晕眩,那一行人越走越黯淡,最后只剩下杂沓的脚步在廊壁上回撞。
亡者是我的教父。
白布裹隐遁在走廊拐角的那一刻,我确知他不再回来了。不止理智这样告诉我,更是一种清晰的感觉。慈悲之剑在生死之间划开淋漓的裂口,这让我惊异不已。亲密的人在甫亡时一般仍会残留着在场感,几天后你才逐渐意识到他已经走了,而我在当时就知道。
他被抬往的那个小房间明明是这座结构主义建筑的一部分,却犹同一道时空之门。
他穿身而过,而我被阻下。
我不知道这种玄妙感从何而生,半年后探望一个不大相熟的人时我再访了那座楼。走在错落多枝的走廊楼道间里,我确定自己一直知道那个房间的存在。此前探病时我注意过这座建筑的内部结构——它出自一个深谙生活韵律的建筑师之手,不仅南向的房间都有很好的采光,内廊里的也尽量用大玻璃窗和廊厅构建出轩敞的感觉。我在其中反复地走,默自构建其内部空间的三维图像——我应该熟知每一个细部布局。
但我错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小间给我以时空之门的幻觉,是对同一对象在不同视角下的观察所构成的盲区。它没有窗户,无法从大楼的外立面定位;而在内部,除了那条走廊,没有另一条路通向它。换言之,我只在一个平面上观察过它,这当然无法指出它在空间上的位置。
当时我怎么没想到呢,停灵间当然不必有窗户。只有长年亮着的紫外线灯透过半镶玻璃的门照射出来,示意那里不宜生人久留。
谜题解开了,尽管这对于一个想成为建筑师的米兰理工预科生简直可称笑话。“你不但缺乏建筑师必有的空间感,而且——”我的一位朋友这样评价,他抱着手臂,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朝我微笑。
我不记得他说的而且是什么,人脑本身的机能其实比它衍生出的智慧要更完善,潜意识会非我所愿地屏蔽一些事实。
我记得的是一些零丁的事件,关于死者的,我的教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