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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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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从一个压抑冗长的黑色梦魇中惊醒,猝然坐起,只觉得除却浑身筋骨的酸痛外,脑袋里也阵阵裂痛。
除了痛,没感觉到别的。
昏沉扶着头,扛着百般疼睁开了眼,一角白色衣裙映入眼帘,他下意识心尖儿上惊惧,往里一退,绷得直直的背便贴上了冰冷的墙。
白衣女子背对着他,逆光静立于窗畔,未挽的长发齐齐垂过腰际,如泼墨般纯粹;她的右手很随意地搭在腰间佩刀上,纤柔背影下另藏清绝风华。
檐下一株花树,在寂寥清冷的气候里开着满树鹅黄碧蕊的花,一枝一枝,一簇一簇,清淡细小得惹人爱怜。她原本只是凝神细观着微雨中的清丽花颜,听见身后有轻微响动,回过头来,是一张容颜素净的脸,有着细长的眉,深邃沉静的眸,唇角扬着浅浅的弧度,却根本未有笑意,果然疏离冷淡。
他看着她,脑海里快速闪过一些模糊碎裂的片段——没有月光的晚上,寂静的郊野,目露凶光的死士,古松高枝上衣袂翩飞的女子——脸上滚烫一片,慌乱移开视线的刹那里,脑袋疼得更厉害了,他抱住头痛苦缩成一团,连俊秀的眉宇也皱得一团糟,片刻工夫额上就起了细密冷汗。
白衣女子看过他一眼,没有作声,垂下眼帘时,修长的指尖屈起,扣上了错金的刀柄,沉静的双眸有着迟疑,最终还是慢慢放开了手。
他好了些许之后,声音细小地问她:“是你救……”
她打断他的话,声音如空谷秋凉,虽空灵却一丝暖意也无:“如果是想谢我,那就免了,我不喜欢听感谢的话。既然你已经醒了,就快些离开,我的军营不欢迎生人。”
他错愕:“军营?”
她点头:“你此刻,是身在平岁城的军中别院。”
他沉默了片刻,垂头喃喃:“你让我快些离开,但我没有地方可去……”
“没有地方可去?”女子仔细打量着他,尔后唇角绽出一丝冷意的笑,“想要我收留你?你觉得可能么?无端招惹仇家又身份不明,为着这满城百姓,我也必然不会留你。”
深深的疑虑浮上眉间,俊雅的男子忽然脸色苍白:“仇家?身份不明?”
“怎么,你都不记得了?”
他茫然望着她,始终未有只字片语。
长久的沉默过去,白衣女子款款走近,她挡住了他的光线,晦暗得使他看不清她脸上有着怎样的表情,但他想,她一定是不高兴的:“前天夜里,你在城外遇险,我救了你,可你不往城里来,反而带着一身伤径自去了稽古山脉。我在崖下找到你时,你摔得很惨,浑身都是血,真是可怖。谁都晓得那边的路险峻且多凶兽,你想离开大衍,却选择了那么难走的一条路。”
他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她说的话:“我要离开大衍国?难道是因为招惹了太多仇家?”
“你的事,我怎会知道。” 她蹙起眉,忽而顿了顿,随之诧异地盯紧了他的眼睛,“怎么你好像……你,你是不是失去了,一些记忆?”
他一愣,然后清朗地笑开了:“是忘记了,甚至都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心里好像早就希望这样似的,所以一点悲伤也没有。”
她切切急问:“可还记得我是谁?”
他眯着眼睛抬头细细看着她如画的眉目,摇头说:“你似乎曾经告诉过我,但我已经记不得了。”
“阿澜,我叫阿澜,是这边城平岁的守将。”白衣女子抿着唇踯躅良久,轻叹了一口气,“罢了,再过些时日,等你的伤好些了,我就送你穿过稽古山脉,去草原那边。”
“你不要赶我走!”
他着急了,连忙起身,从膝盖高的榻上跳下来,站在她跟前,整个人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神色是殷切惶然的:“我哪里都不去,你让我留在平岁城好不好?”
“这个地方不是你想留就留的。”
“我可以从军!”
阿澜无端觉得有趣,莞尔而笑,侧头转向窗外,正巧瞧见中郎将凌昊立在对面廊下,隔着花树远远看过来。她的笑容很快云散,恍如从未存在过。她绕过他往门外走去:“这件事,等你身上的伤养好了再说。”
穿过几道回廊,阿澜停在幽静的碧水兰亭,指尖在栏杆上轻敲出声。
凌昊站在她身后,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将军,十里外的哨塔,人死得一个不剩,你不但不追究,还将那个招致灾祸的人带进了营里,卑职想不明白,有什么理由非要……”
阿澜今日着便装,她的手悄悄在宽大的袍袖下握紧成拳,语声却是冷意凛然,一丝波动也无:“想不明白就不要想。”
良晌,凌昊红着眼眶沉声问了一句:“将军,在你心里,是不是根本就不在乎平岁的安危?”
“如果不在乎,我不会留在这里。”
阿澜抬头看灰蒙的天色,雨已经越下越大。
“可你第一趟出城时就已经把那些黑衣人杀了!为什么回来以后提都不提一句?”凌昊激愤,他在颤声质问她,“那些杀手,堂而皇之地穿过哨塔,你有没有担心过那些跟了你几年的士兵?遇到那样的情况,你只是把人杀掉,抖抖袖子就回城了!万一他们的行动中藏着巨大阴谋,我们是不是就要坐以待毙?你是平岁城的守将啊,你把满城百姓置于何地!”
——再多说什么都显多余,难道不是?
那些哨兵,是她亲自选拔、手把手严格训练半年才出师的,她还记得把他们派出去的时候,有几个十六七岁的小少年抬起朝气蓬勃的脸,很期待地对她说:“将军,我们会很想你的,你要常来看我们呀!”
那些场景,仿佛就在昨日。
阿澜心里隐隐抽搐了一下,但她还是平静地说:“最无法挽回的,永远是已经逝去的鲜活生命,悲戚多余。凌昊,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还用不着你来教我。”
十三岁的小兵阿照穿过雨幕往这边跑,阿澜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身迎上前踏进了雨中,与阿照错肩离开。
阿照淋得半身湿透,回头叫道:“将军,雨下大了,你要去哪里?”
“阿澜,你真叫人难受!我跟着你四年,四年了!可我永远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阿照回头看着怒气冲冲的中郎将大人,一时错愕,跟着他眼神蓦然一亮,快步跑进了兰亭:“大人,你还在为哨塔的事情和将军生气吗?”
凌昊皱了眉头,不悦喝斥道:“与你有何关系!”
阿照闻言,气恼地睁大了眼睛:“其实都是你的错!前天夜里,将军是有吩咐我去找你的,她让你亲自带人去哨塔察看,顺便把路上那几个死人给收拾干净,我到营中找了一圈,他们说你去巡城了,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是找不到你!最后到了城门口,又听说你出城了!”
凌昊身形一晃,脸色微白:“你、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我几时说过谎话?分明是你自己擅自离城,凭什么要生将军的气!”
“那……那我回来之后,你怎么不与我讲明?”
“将军带着那个浑身是血的人先回城,我脚程快,当然由我去请医师过来,后来我要去找你,将军说不用,你已经知道了。”
凌昊胸口发闷,再说不出半句话——
阿澜啊阿澜,你就孤清如斯,连一句解释都不愿多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