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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赤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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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云汉见卓应闲脸上有了血色,许是已经恢复自如,卓应闲对上他的目光,微微冲他一点头。
“对,这位便是铁鹤卫镇抚使卓应闲卓大人。”聂云汉又指了指身边三人,“他们是我‘赤蚺’余部。”
“这位左横秋。”他指着方才称之为“左哥”的黑瘦汉子,此人看起来约有二十八九岁,个子不高,其貌不扬,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精干劲儿,“斥候出身,擅长窃听和易容,多少次出生入死为我方探寻敌情,可谓劳苦功高。”
“这位是万里风,以箭术见长。”聂云汉指向那二十多岁的漂亮女子,她虽做男装打扮,但粗布衣衫、不施脂粉,也难掩其秀丽容颜。
万里风主动向卓应闲一抱拳,爽朗道:“在下军户出身,本意女扮男装替先夫从军,奈何易容水平太差,被认了出来,随后便被赶出了行伍。蒙关爷不弃,认可在下弓法,将在下吸纳入‘赤蚺’,可惜番号一解散,我就被赶回家种田了。”
“嘁,身在福中不知福,种田多好,安逸!”聂云汉笑道,接着指向方才给那独峪细作验伤的青年男子,那人也二十出头,相貌清隽,却总喜欢木着脸,看上去不太好接近,“这位是戴雁声,因为脸太臭,架子太大,我们都叫他戴爷,是‘赤蚺’的医官,以前当过仵作,下手狠着呢,你可千万别落他手里。”
戴雁声冷冰冰地瞪了聂云汉一眼:“在牢里他们怎么没毒哑你呢?”
几人哈哈笑成一团,聂云汉并不以为意,这久违的嬉笑怒骂令他心里舒坦极了,有如寒冬腊月喝下一杯热茶,浑身上下透着暖意。
卓应闲看着他们乐,也微微勾唇笑,他们没把自己当什么上官,不来虚情假意那套,自己也觉得自在。
“汉哥!”一声凄厉的呼唤从大门口传来。
聂云汉刚一转身,就被一个长手长脚的人整个儿抱住,冲劲儿大得令他不由自主退后了好几步。
他迟疑了一下,确认此人身份:“……羽书?”
“嗯!是我!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那人一张脸涨得通红,抱住聂云汉死不放手。
“什么话,说得跟我要死在里边似的。”聂云汉拍了拍他的后背,“都长这么高了!”
“我想去看你他们都不让……那群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这名叫羽书的少年被人扒开,又像条八爪鱼似地黏上去,搂着聂云汉不撒手,小狗似地呜咽。
从卓应闲的角度看,那就是个半大孩子,约莫十七八岁,但是个子很高,跟聂云汉差不多,此刻头颈硬是垂到了聂云汉的胸口,像个勾着头的句读,显得特别委屈。
“啊那个卓大人啊,这位是向羽书,曾在‘赤蚺’后备队里受训。”聂云汉忙着把向羽书的双臂往下摘,可惜被人抱得死紧,挪都挪不开。
左横秋在一旁无奈道:“好了羽书,在卓大人面前别丢赤蚺的脸。”
向羽书听了左横秋的话,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聂云汉,眼圈红红的,垂着头向卓应闲行了礼:“见过卓大人,多谢卓大人把汉哥放出来。”
卓应闲尴尬回礼:“不敢当,此乃圣谕。”
聂云汉看着面前众人:“你们都是听到消息过来的?够灵通的呀!”
万里风刚一张嘴,便被向羽书抢了先,少年嚷嚷道:“我在地里干着活儿呢,就听人说来了个大官要放你,我扔下锄头就跑过来了,去到衙门里没找着人,又听说咱们‘蛇窝’的‘鬼蜮’打开了,我怕你刚出来就出事儿,赶紧往这边赶,幸好——咦?机关又收回去了?”
聂云汉在他脑门上弹了个“爆栗”:“才发现么!这两年怎么光长个儿不长脑子?!受的训练就饭吃了?”
向羽书捂着头,委屈道:“没有……”
“我们跟羽书情况差不多,也是得了信儿就赶过来了,正好撞见你。”左横秋道。
“嗯,那倒是正好了,我本来也要找你们。”聂云汉简单道,“此次皇上要放我,就是因为有独峪人在大曜境内露面,朝廷怕他们搞事,要我前去查探——”
戴雁声打断道:“用我们的时候倒是想起来了,老子不去!”
万里风瞪了他一眼:“你听老聂把话说完!”
“我本来也不想去,但听说领头的是哈沁,那我就不得不走一趟了。”聂云汉的神色变得意味深长,他看着面前三人,“这事儿我不勉强,你们自行定夺。”
万里风立刻道:“我去!”
左横秋:“算我一个!”
戴雁声臭着脸哼哼了两声,表示自己入伙。
向羽书在旁边把手举得老高:“汉哥,我也去!”
“你去个屁去,回家老实种地去!”聂云汉看向左横秋,“我打算再加个老张……”
“张哥功夫还没我好呢!你带他肯定拖后腿!”向羽书黏黏糊糊搂住聂云汉的腰,央求道,“汉哥,你就带着我吧!去年我娘没了,我家就剩我一个人了,你不用顾忌什么——再说我会说独峪话,一定能帮到你!”
聂云汉有些犹豫,又听万里风道:“这两年没打仗,老张娶了媳妇,年初刚得了个儿子,这才两个多月大,咱也别拆散人家一家三口了,就我们几个光棍去吧。”
向羽书忙不迭点头:“就是!”
“那好吧。”聂云汉想了想,也觉得万里风说的话有道理,便同意了。
左横秋问:“何时出发?”
聂云汉看了卓应闲一眼,卓应闲便道:“事出突然,今晚趁夜出发,还请各位见谅。”
“有难处吗?”聂云汉问道。
几人异口同声:“没有!”
“那好,大家各自回去准备行囊,酉时正我们在义父坟前会合,为他老人家上炷香再走。”
聂云汉上前一步,从怀中拿出叠好的两张纸放在左横秋手里:“这是你与戴爷的调令,宋大人已经盖过印了。”
说话间,他在左横秋手心画了个记号,冲他使了个眼色。
左横秋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旁边的万里风、戴雁声都看见了,卓应闲站在聂云汉身后,对此一无所知。
与几人散开后,聂云汉带卓应闲返回府卫仓库。
路上,卓应闲突然道:“你们‘赤蚺’几人关系真不错。”
“都是把放心后背交给对方的交情,自然比亲人还亲。”事情安排妥当,聂云汉心情好了许多,说话也带着笑意。
“但是那位向羽书……会不会太年轻了些?”卓应闲对上聂云汉审视的目光,解释道,“你别误会,我是怕他有危险,毕竟我们此行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
聂云汉笑了笑:“他是年轻,看起来又傻乎乎的,但功夫很好,是我一手训出来的,我很了解他。之前不想带他,是怕他经验不足。但人人都是从没经验成长起来的,总得给他机会。”
卓应闲抿唇不言,面色略略有些沮丧。
聂云汉看了他一眼,勾唇一笑,没有作声。
“方才……我不是要监视你,是真心想帮忙,希望能快些抓到那人。”卓应闲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开了口,“没想到反而拖了后腿,请见谅。”
“这没什么,‘鬼蜮’里两眼一抹黑,我们也是经过多次训练,吃足了亏才将各处机关记牢,你初来乍到,又遇上狡猾的独峪细作,中招也很正常。”
这安慰似乎对卓应闲没什么用,青年眼眉低垂,似乎忘了要端起官架子,眼底一抹懊恼挥之不去。
聂云汉抱着双臂,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语带调侃:“怎么,堂堂铁鹤,包袱这么重?这点小挫折都经不起?”
“当然不是!”卓应闲立刻道,小脸又涨得通红。
“我明白我明白,你们这是对自己要求高,不允许自己出现失误,对不对?”聂云汉莞尔,“跟你开玩笑,你放松一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永远不是在孤军奋战,要学会依靠身边的同伴——难道你们铁鹤不是几人搭档执行任务吗?”
卓应闲面色一滞,连忙道:“当然是!但是此次任务特殊,我又只是送信,所以才只身前来,况且之后上路,有聂千户你配合,‘赤蚺’经验丰富,定不会出差错。”
“谁问你这个了。”聂云汉挑挑眉,“我是在哄你,又不是在盘问你。”
卓应闲一下子哽住:“……”
聂云汉声音轻柔:“方才从天上掉下来,吓坏了吧?现在怎么样?好多了么?”
“嗯。”卓应闲僵硬地点了点头,“多谢。”
“放心,有我在,定会护你无恙。”
这话语气诚恳,不似之前那般多有调侃,倒像是一句实打实的真心话,卓应闲对他原本那不太好的第一印象稍稍有了改变。
他挑起眼角看了聂云汉一眼,见对方目视前方,神情坦然,侧脸轮廓锋利,英气逼人,是传说中那正气凛然的英雄模样。
这人……虽然有时候油嘴滑舌了些,关键时刻倒是挺可靠的,让人觉得安全。
“对了,聂兄,‘赤蚺’总部为何要装这么大一个机关?”卓应闲好奇道,他早也听闻关山是机关能手,今日只是窥见一角,已经令他十分惊艳。
聂云汉缓声道:“‘赤蚺’是独峪细作的心头恨,他们总想打我们的主意,做梦都想将我们连锅端。所以义父设计了‘鬼蜮’,若是对方有人潜进来,保管他们有命来,没命去。方才你所见的那个‘回环往复’不过是最初级的攻击手法,若是‘鬼蜮’里机关全开,闯进来的人功夫再高,也不可能活过三关!”
“关前辈真是厉害,能设计出如此复杂精密的机关,只是可惜……”卓应闲刚说出这话,便见聂云汉面色顿时阴沉了下来,赶忙道,“聂千户,请节哀。”
“这哀我可节不了!”聂云汉脱口而出,随后又觉得过于莽撞,觑了他一眼,见这眉清目秀的青年因着自己一句话顿时变得不安,心里莫名涌上一股烦躁。
何必为难无辜的人呢?
在狱中待了两年,连情绪都无法自控了么?
“好了,我们还是先行回去取装备吧。”聂云汉淡淡道,“晚上就要出发,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准备。”
回到都司衙门之后,聂云汉又去书房找了宋鸣冲,将自己此番出行所需的种种跟他讨价还价了一番,又没脸没皮地要了些银子,权做“军饷”。
宋鸣冲被他缠得没办法,只想把这难缠鬼送走,于是能答应的事几乎全答应了他。
聂云汉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来一饮而尽,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忽然又想到什么,便问:“指挥使,那圣谕能不能给我看看?”
宋鸣冲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圣谕是给我的,你有什么资格看?有事说事,没事赶紧滚!”
聂云汉眸色一闪,随即咧嘴笑笑,没多做纠缠:“成,那我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很快便到了约定去祭拜关山的时间,聂云汉要了匹马,正要出门,被廊下卓应闲叫住。
“聂兄,我与你同去吧。”青年神情十分坦诚。
聂云汉心里犯起了嘀咕。
这次任务本应由铁鹤卫主导,不管商量什么计策都该由卓应闲定夺,但方才聂云汉跟宋鸣冲议事时,他却主动退让,表示赤蚺经验丰富,他一个门外汉就不插手了,免得耽误时间。
现在却又像狗皮膏药似地黏上来,到底什么意思?
这人到底是真单纯还是深藏不露?
见聂云汉不爽似地微微眯起了眼,卓应闲补充道:“关千户是为国死命的大英雄,我也想去坟前祭拜,以示敬意,并非疑你。”
聂云汉仰着头,垂着眼皮打量他,片刻后促狭道:“疑我也没关系,阿闲你不必多虑,我可飞不出你铁鹤卫的手掌心。”
城中大道宽阔,往来车马俱多,不便策马狂奔,他们二人缓缓而行,卓应闲更是好奇地打量着四周风物。
先前在小吃摊便领略过城中部分风光,这到了城北,热闹尤甚。
只见道路两旁商户、摊贩众多,叫卖声不绝于耳,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并不像此前想象中的边关城池那般颓败凄凉,甚至连路边乞丐都少见。
聂云汉看着他兴致盎然的目光,问道:“阿闲是第一次来棠舟府?”
“嗯,与我想象相去甚远。”卓应闲感叹,“边关城市如此兴旺,是件好事。如果大曜都能跟邻国和平相处,国泰民安,想必百姓更会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你们远在京城吃香喝辣,竟也会担心边关百姓过得不好?”聂云汉反问道。
卓应闲看他一眼:“大丈夫自当关心家国天下。”
“这话过于冠冕堂皇,汉哥不信。”
“爱信不信。”
聂云汉看着他绷得一本正经的小脸,深窝眼里盛满笑意:“阿闲,你当差多久了?这么年轻便做到镇抚使,出身一定不错,不知令尊做的什么官?你这年纪,娶妻不曾?未曾娶妻的话,至少也有收了房的妾室吧?膝下可有儿女?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卓应闲:“……”
“聂兄问得太多了。”他冷冷回道。
聂云汉委屈巴巴:“我的情况你都了解,可我对你一无所知,未免太不公平。”
“世事本就不公,你且受着罢。”卓应闲以牙还牙。
“我已受了两年,简直快爱上了!”聂云汉意味深长道,他偏头看了眼对方,“我们大头兵贱命一条,被人欺负也只能抱怨两句,阿闲你这锦绣堆里长大的人,怎会如此愤世嫉俗?莫非也曾有过什么经历?”
卓应闲脑门青筋暴跳,攥着缰绳的手下意识地紧了几分。
聂云汉见他抿唇不语,已有怒意,便也见好就收,没再多说什么。
接着他们很快出了城门,两人纵马狂奔,相安无事。
棠舟府位于大曜和独峪的边境,是重要的边防军屯,紧挨军屯的还有部分民屯,大多是当地的老百姓。出城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能看到大片开垦出来的农田,不远处则是一排排低矮的民房。
不久后他们抵达一处葱翠山间,山上松柏重重,各种石碑、木碑甚至无碑的坟头星星点点散落其间,看起来是个天然的坟场,比乱葬岗显得稍微归置了一点——只是没有横七竖八乱躺的尸体罢了。
进了山间不久,两人便下了马,向山林深处走去。
林中静谧,只间或有飞鸟与虫豸的叫声,天色渐晚,黯淡的阳光穿透树影洒落地面,落下斑驳的阴影,使得周遭气氛略显压抑。
步行数十丈,翻过一座小坡,便见坡下有座孤坟,有四人站在坟前,姿态悲怆,正是左横秋、万里风、戴雁声与向羽书。
左横秋耳力灵敏,回头张望,看见聂云汉和卓应闲,冲他们挥手。
聂云汉告诉卓应闲,因为关山一案没有定论,所以只能将他葬在这里。此处也只是个衣冠冢,将来朝廷恢复关山清名,大伙儿定会将他迁至忠烈墓园,风光大葬。
为国殒命的英雄不该有此对待,聂云汉不在乎自身得失,只求朝廷能给义父一个公道。
石碑前已经摆好了几人带来的祭品,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聂云汉率“赤蚺”众人并排跪在碑前,拱手做礼。
卓应闲远远站在他们身后,负手而立,神情庄重。
“义父,时隔两年,独峪人对我大曜再生进犯之心,云汉率‘赤蚺’旧部再次上路,定会铲除奸佞,护大曜周全。”聂云汉浓眉微皱,表情肃穆,“义父曾教导云汉,‘为人臣者,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无奈云汉心胸狭窄,当年一事,始终不曾放下,这次誓要为义父讨回公道,望义父在天之灵,勿怪云汉恣意行事。”
万里风眼圈微红:“关爷,小风说什么都会为你报仇,将独峪狗贼碎尸万段!”
左横秋正色道:“这是我们大伙儿的意思,关爷您要是怪,别怪老聂一人,我们都有份!”
向羽书吸了吸鼻涕,带着哭腔道:“别怪汉哥,是我们大家都要为你报仇!汉哥这两年在牢里受了好多罪,你不能怪他……”
戴雁声面色庄重:“望关爷庇佑我们此行一帆风顺,得偿所愿!”
聂云汉看向卓应闲:“卓大人,想为义父上香的话,请上前来吧。”
卓应闲应声过去,聂云汉将点燃的香递到他手里,随后便跪在碑边,为关山烧纸。
泛黄的纸张在火盆中化为绚烂的血色花朵,浓重的烟雾升起,穿越重重树冠,直达云霄。
卓应闲望着关山简单的坟墓,心潮澎湃,却觉得此刻言语苍白,便什么都没说,三鞠躬后为他上了香。
待他退至一侧,聂云汉跟着起身,五人再次站成一排,齐声诵道:“……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说罢,五人齐齐叩首,长跪不起。
山林中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有碑前香炉里闪着点点红光。
夕阳渐渐落山,唯天际残留一抹淡红,像是忠义烈士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