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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闻道长安似弈棋 ...

  •   蜀地三月的风带着些许湿意,浸润着官道两旁的农田,正是一年之计的时节。草长莺飞,拂堤杨柳,桃花将山坡染得深红浅红。深居闺阁的少女乘着马车出游,衣着华贵的少年骑马轻踏着嫩绿,在城外恣意挥洒着轻狂少年气。
      而通往都城长安的崎岖官道上,却有急促的马蹄划破周遭的踏青出游的喧闹声。只见那健硕的马上,有一穿着晴川阁弟子特有白衣的少年一眼望着路的尽头飞驰。那少年脸上三分未经尘世的天真和两分晴川山上特有的凌冽寒气全收敛进眉间的褶皱,悉数化为了焦急和忐忑。他无暇回头看身后的城门,也无法一撇还能依稀辨别的隐匿于云端的山顶。
      他深知此去不知还能几时再回到安放他十年少年时光的白云深处的楼阁,但他只能向帝国的心脏奔袭。离开世人无不向往的桃源,离开此生的魂牵梦绕,踏入参差十万人家,踏入九天阊阖。

      行至褒城,约莫只有三四天便到长安了。已过蜀栈,路也比之前好走些。
      林喻萧找了城中客栈,进房前叫小二打水沐浴。虽是少年筋骨,又多年习武,总能经得住折腾。但连日疾驰的如山疲倦却还是重重压着少年人从未弯下的脊梁。沐浴之后,林喻萧的疲累散去许多,在小二收拾的时候下了楼吃饭。说是吃饭,不过是塞些东西进肚留着条命罢了。
      一席玄色衣袍的一角挣脱出了夹菜的手的遮挡映入了少年的眼眸。抬头望去之间有一人背对林喻萧,与另一面色苍白的青年刚刚入座。看不清那人的脸,仅有的一个背影却是端正得很,一看便知是少时或闻鸡起舞,或师长耳提面命堆积起的劲瘦端方。林喻萧总觉得似曾相识,但仔细一想,记忆的洪流却又对这股流水不屑一顾的很,又觉得也许是自己在晴川阁上见过的清逸绝尘的君子太多,有了似曾相识的错觉。而旁边那人却更吸引他的注意,那人看起来羸弱的紧,若是路途颠簸,连马车都做不了几里路。但举手投足却自有一番遗世独立的模样,也暗藏着与病榻斗争的坚毅。二人似乎是至交好友,要行往何处林喻萧也无暇去顾。只知这褒城往南便是汉中,汉中往西南可至蜀郡,西北可达孔明六出的祁山,而若是一路往北再向东,便能到达都城长安。
      吃过饭,林喻萧便回客房睡了,明日卯时还得起床赶路。
      自安化门进入,直奔皇城,走进一座带着厚重肃穆之气的宅院。守门的人看见少年归来,赶紧通报。一时宅院便多了几个忙碌的身影和几声嘈杂的声音,多少给沉寂了许久的院落多添了几分生气。
      穿过回廊和石阶,少时种下的桃花掉落一片在肩上,又被因走路袭来的风吹走没了踪迹。终于到了老人的卧房,空气中弥漫着药草的苦味。
      “祖父。”林喻萧半跪在床前喊了声垂垂老矣的曾经的开国将军。
      “孙儿回来了,”老人仿佛添了一丝生气,睁开眼看了看,“回来路上受了不少苦吧?”
      “未曾,孙儿来迟了。”林喻萧看着半年前身体还算硬朗的祖父如今虚弱地躺在床上,不由有些难过。按住内心波澜,与老人说了会儿话后,老人便精神不济了。林喻萧掖好被角退了出去,询问门口等候的太医,太医把老人病症说了一下,大概就是些安慰的话,但言辞间也委婉道出了准备料理后事的意思。
      林喻萧走回自己的房中,里面还是自己半年前离去时的模样。沐浴更衣之后又去祖父那边。
      “孙儿,我下去陪你父兄后,我们林家就只剩你一人了。我同户部的沈尚书早前说起过,他父亲同我是同袍,他父战死前曾把妻儿托付与我,这几十年来总算未负当年承诺。你未及弱冠,留你一人在这林府终究孤独了些,且若单独在这京中,玄甲军部将皆在西北,京中能让我放心托付的只有秦瑞。他同你父亲也自小长在一起,不必太过担心什么。你在他家中长到你能一个人面对京城风雨,我便放心了。”林青把最牵挂的事告诉了孙子。他不免忧虑自己最疼爱的孙儿的未来——自小受尽宠爱与庇护,但如今家中只剩他一人该如何是好。但他越来越感到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只能将孙子寄托给自己在京城中最信得过的人照顾,当初还妄想能看到林喻萧穿上战袍去镇守西北,或是看他能中个进士当一方父母官一生平安顺遂,亦或是在晴川阁闲云野鹤无忧无虑也好,可如今却是再也不敢想了。
      林喻萧没有答话,只默默看着儿时带他弯弓骑马的祖父不知说些什么。他半年之内便失去了父亲和兄长,如今连唯一的祖父也要离他而去。虽说林家三代立下无数战功,但如今在京城中日渐式微,多少人暗中盯着这座府邸蠢蠢欲动。祖父将他托付给沈家,已是最佳的选择,但他实在不想寄人篱下。他没来由地责怪起自己来了,怪自己为何不早生几年好同兄长一起镇守西北或是一直待在京中搅弄风云,能有能力护住自己的家人,而他如今只能让祖父担心。他看着虚弱的祖父,只能应允下来,豺狼虎豹想要将林家赶尽杀绝,而这已是保全自己的最佳方案了。

      过了一个多月,病床上的林青是实在撑不住了。弥留之际,他看着一旁的林喻萧,说到自己最后的心愿:“西北的风沙你不能忘,但也要看看来往的客商。知道心中守住的是什么,便不会陷入过往的泥淖。”他又看了自己曾经抚养长大的沈瑞,沈瑞忙说:“叔父放心,萧儿我一定照顾好,定像您当初护我和我母亲一般。”林青缓缓闭上了双眼,去见他当初同生共死的战友,去陪伴河西的无数英烈忠魂,也去同自己的儿孙团聚。
      依照林老将军的遗愿,他的尸骨被送往了西北。那里是林家带领的军队一直驻扎的地方,京中繁华,城郭延绵,但只有西北浩渺天地间才能容下忠魂。

      林老将军的葬礼结束之后,年仅十七的林喻萧便被沈瑞带往沈家。
      林喻萧只知沈瑞有个儿子,名为沈秦,刚及弱冠,字非晨,少时才动京城。因林喻萧几年前中元节同兄长出游时遇见过沈秦和吴关,所以有些印象,只是当时玩心太重不太记得清了。
      沈家格局有些奇怪,沈秦的院子同沈尚书夫妇的院子隔得老远,出门都不是同一个门,看着像是一家,但内里反倒不似一家。
      林喻萧的院子属于沈尚书夫妇那边,两天过去并未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沈尚书夫妇待他也是极好的,事无巨细全都亲力亲为,只是饭桌上从未见过沈秦,其他时间也未曾见过。林喻萧本不是爱打听些府内消息的人,但如今寄人篱下,还是多了解些好。便问正在干活的小厮沈秦是否在外未回家,小厮达到少爷近一年来一直外出游历未回过家中,但每月都会送信给尚书夫人报平安。林喻萧又问了些其他的,小厮俱详细解答了一番便退下。
      在第三天的晚上,整个府内笼罩在一篇安静之中,突然,树上惊起了一声鸟叫。林喻萧马上拿起枕边的剑,便听到周围二十多处冒出了脚步声,他借着月光看见了二三十个蒙面的人握剑向他奔来,一时利刃碰撞声四起。沈府护卫匆匆赶来,却只剩满地死尸,一大半是被剑伤毙命,而有两三个却是逃走无门后服毒自尽。死尸中间站在身着白衣的林喻萧,另一位长身而立,玄色衣袍在月光下发着幽幽蓝光。
      “小人该死!”府内侍卫总管立即跪在二人面前。
      林喻萧没表示什么,毕竟江湖上在刀尖上舔血的死士比尚书府内的家将武功高了几个档次,发现不了也不能完完全全怪侍卫总管。
      “既然你们连几个刺客都发现不了,那林公子还是住在我那边的院子里更安全些。”旁边的人说了第一句话,林喻萧在他出现时还以为是刺客首领,后来看他也在杀刺客便觉得是府里拔刀相助的义士。但听这人的口气,倒像是这府里的主人。他仔细一想,这位怕不是就是沈大公子了。只是自己在这院里住得挺好,便觉得没必要麻烦。正打算拒绝,那人便回绝了他一个阔步离去的背影,让他开不得口。
      到哪住不都一样吗,就是搬搬东西的事。
      第二天,不知沈秦同沈尚书夫妇说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便搬到了沈秦的院子那边。他住的厢房离沈秦的厢房只隔了个书房,只要沈秦在家,他们必定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东西全搬完之后,林喻萧的那几大箱兵书之类的小厮不知该放到哪里,厢房没有专门放书的地方,但隔壁的书房是万万不敢去的。林喻萧未看出他的为难,便让他把东西全都放在厢房便可。但话音刚落,就有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想起:“把书放到隔壁书房去吧,里面有两套案牍,林公子可在书房读书。”
      小厮如蒙大赦,赶紧战战兢兢地搬书过去。林喻萧连忙道谢,与沈秦寒暄了几句便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便对他说:“我家里仅有我一人在世,爷爷临终将我托付给令尊实是无奈之举。我还有两年便及弱冠,届时便会回我自己家中。对沈兄与令尊的照顾实在是感激不尽。”
      “不必,林爷爷是我父亲义父,你在我这院子里就当是自己家里便好,不必再说些什么感不感谢的话。”沈秦说到。
      二人又说了几句,沈秦便以自己京中朋友还有相邀为由告辞。
      刺杀林喻萧的是雇佣的死士,自然查不出什么来。只是没来由地要刺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不禁让人起疑,但后面的日子里风平浪静的,京中的人自然也就淡忘了。
      近一个月里,林喻萧在林家老管家等人那里逐渐了解到家中店铺钱庄等情况。之前只知道个大概,如今了解得更为全面。林家虽为武将之家,但在全国各地倒是有些生意。林青从战场上退下后,都住在京中,平时经营些生意,便也慢慢做大,生意越发好了起来。林喻萧一直在琢磨着接管爷爷的生意,因为一年前林青倚重起一个青年,把大量生意上的事都交由他做,导致林喻萧难以插手进去,不好掌握生意大权。
      在询问管家和各地商铺总管之后,林喻萧发现那位青年不是什么旷世奇才,反倒是才能平庸,没什么大作为。只是林青如此倚重他,让人不禁起疑那人和林家到底有何关系。林喻萧送信回晴川阁询问青年的背景,并未发现有何特别。在对大部分地区的总管各个击破之后,林喻萧召集起所有总管,用中断供货以及解雇一批不负管教的主管等一系列措施来震慑后,逐步收拢了林家生意的大权。林喻萧之前虽只在西北与父兄镇守,但前两年去晴川阁倒是学到了不少江湖侠气与生意运作方式,经营起林家的生意来除了比较劳累也没有太多困难。
      转眼便到了这年除夕,沈家夫妇在沈府张灯结彩。虽沈秦平常都不怎么去父母那边,但除夕至上元节都会每日去请安。到了除夕那日上午,沈母来邀林喻萧一同吃年夜饭,但林喻萧以自己得回林府守岁为由婉言拒绝了。沈秦在旁边也并未说什么,之后便同沈母一同去祠堂了。
      走出沈府大门,林喻萧只觉今日又寒冷了几分。他并未披狐裘大衣,因为自小在西北风沙中长大,冬天更是雪花大如席,京城的寒冷在他眼中不值一提。
      他骑着马在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几个月来他每天都在处理着生意和其他事情,已经很久不像这般清闲了,在西北边塞策马奔腾的无忧和在晴川阁同师兄弟们打闹的无虑像是上辈子的事情。街上小贩零零星星的,大家都待在家中享受着一年中难得的日子。
      林府现在虽没什么人住了,但平常都会有人打扫,没有太过萧瑟凄凉之感。林喻萧走进祠堂,郑重地拜了林家先祖的排位。他的至亲都刻在了排位上面,独留他一人在这人世彷徨。走到祠堂旁的暗室,里面是林家历代战死沙场或功勋卓著的先人战袍,烛火的光是暖意的橙色,照在铠甲上却是带了寒光照铁衣的威严。铁甲上仿佛还带着匈奴人和主人的血气,裹挟大漠莽莽风沙呼啸而来。旁边的战旗是京中最好的绣娘绣的,历经那么多年没有丝毫褪色平添了岁月积攒的厚重。长剑和弯弓空悬,依旧带着当年杀敌时锐不可当的气势,像是等待着有朝一日重见天日,饮血沙场。
      林喻萧跪下,郑重地向先人遗物磕了头。
      从暗室出来,外面响起了更大的爆竹声,寺庙的钟声敲响,又是新的一年了。
      走到秦府,林喻萧想到沈瑞夫妇应该歇下了,便径直回了自己住的院子。园中隔开了外面爆竹的喧闹,只是园中有很多地方点起了蜡烛,像是天上的星辰下来为他照亮。星辰尽头站着一个人,身影遗世而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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