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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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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熟悉的曲子唤醒了沉睡中的陈维,这曲子曾是他生前手机的铃声,什么时候设成了闹铃?再次听到这曲子,满腔的委屈和悲痛瞬间涌出,鼻子一酸,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
“不能哭,要坚强!”陈维在心里提醒自己。她关掉手机闹铃,用被角擦了一下眼泪,跳下床奔到卫生间。
卫生间内只摆了几件洗漱用具,显得有些空荡,昨天搬完家实在太晚,陈维也只是把这几件东西摆在洗漱台上。她很快洗漱完毕,用手将头发拢到脑后,才发现梳子还没有拿出来,于是又回到堆满了整理箱的卧室中。在一个已经打开的箱子中,她找到了梳子,边走边梳,然后从手腕上退下皮套,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辫。
等她再次回到卫生间时,头已经梳好了,她把梳子放在洗漱台上,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一张消瘦而憔悴的脸,一双略带血丝无神的眼睛在镜中望着自己,她无暇多想,匆匆换好衣服,锁门离开了这间昨天才搬进来的公寓。
陈维快步下楼,一个同样频率的高跟鞋踏着楼梯的声音自楼下传来,很快这两个女人在楼梯上相遇了。彼此并不相识,所以两人即没有打招呼脚步也没有停留,但出于女人的本能,她们还是利用擦肩而过的瞬间快速扫描了对方。
穿高跟鞋上楼的是一个浓妆的妙龄女子,满身的酒气混合着香水和香烟的气味,裙子很短,拎包很好看,也许是个名牌,这些就是陈维观察到的。她意识到这个年轻女孩是刚从某些娱乐场所下班回家,看来廉价公寓中这类人是不会少的。
妙龄女子叫姜可欣,是北漂女孩,怀揣着成为明星的梦想,她刚刚参加完一个由老张引荐的聚会,本以为会遇到一些圈里人,说不定就被某位名导赏识,从此扶摇直上一飞冲天。但这个聚会的水平太低,除了被不知名的洋酒灌的有些头晕外,一无所获!
强忍着睡意,熬到聚会结束,姜可欣刚回到公寓楼下便感觉有些尿急,于是急匆匆上楼,让她感到有些意外的是竟然有人起床这么早!她看到一位身型消瘦、面容憔悴、急着下楼的素颜女人。素颜女人虽然年龄不小,但这种病态的样子真的很美,美的连女人都忍不住多看一眼。
姜可欣刚到楼梯口就掏出钥匙,她快步走到门口,插入钥匙轻轻一转,门应声而开。她嘴角微微一笑,心中说了一句:“这傻丫头还真听话!”
吴紫陌在睡梦中听到了开门声,她眯着沉沉的眼皮看了看门口,看到姜可欣快步走进来,吴紫陌含含糊糊的说:“可欣,几点了?才回来!”
姜可欣并没有回答而是去了洗手间,洗手间先是传来了冲马桶的声音,然后是哗哗洗脸的水声。
吴紫陌穿着拖鞋摇摇晃晃的走到门口,将门反锁上,然后又回到床边,一头栽倒在床上,继续大睡。
虽然只有凌晨四点多钟,天已经微微亮了。陈维到楼下取出自行车,骑上车直奔医院方向而去。小巷里冷冷清清,没有行人,只有柔和的路灯洒下淡黄色的光,偶尔能见到几位环卫工人在清扫街道。陈维车骑的并不快,因为很久没有骑过车了,她拐出小巷,驶入主路,路上的车不多,但速度都很快,时而一辆在身边呼啸而过。
骑车的路线陈维早已设计好,但路上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她并不知道,所以她早早起床,留足两个小时应该完全够用了。她并不是很着急骑车,第一次走这条线路,她想多熟悉一下道路。
天渐渐亮了起来,路上的车和行人也开始多了。但迎面吹来的风依旧清新舒适,心情似乎也好了许多,这一刻陈维几乎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全身心的感受着美丽清晨带给早起人们的愉悦。
按照设计好的路线,陈维驶入一个公园中,横穿过这个公园再走不远就是医院了,陈维看了一下表,将近五点,看来比预想的要快很多。
不知何时太阳已经升起,公园中人很多,晨练对于中老年人来说已经是一种习惯,他们三五成群,或步行或打拳或放风筝或遛鸟……做着他们认为对身体或精神有益的活动。
一来时间很充裕,二来陈维怕骑车撞到人,所以她下车,推车步行。
公园不大,却栽满了花草树木,满眼绿意盎然,作为闹市中的一片绿地,自有它独特的宁静安详。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在草地上洒下点点斑痕,鸟儿在枝头欢快的跳跃嬉闹,可能是吃到了早起的虫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陈维放慢了脚步,配合着难得的慢节奏生活氛围。她看着、听着、走着、感受着只有早起晨练人们才能体会到的那种惬意和满足,很快她就横穿了整个公园,来到了公园的另一个大门处。
公园是开放式的,大门也是象征性的建筑,大门口修建了一个用平整花岗石铺设的广场,广场中央是一个很抽象的雕塑,雕塑背对着陈维,使得陈维觉得它更加抽象。这个不大的广场在傍晚应该是广场舞大妈的天下,但现在却有着另一番景象。
广场中除了进进出出的人外,还稀稀落落的站着十几位拿着一米多长海绵头软笔的地书爱好者,他们大都已退休,一小桶清水,一只长软笔,便是他们全部工具,用软笔蘸着清水在石板上认真的写着各式的毛笔字。这些人之间很少交流,都各自沉浸在书写带来的愉悦之中,偶尔会有人会驻足观看,或点头赞赏或同书写者闲聊几句。
地书,在各大公园,甚至马路的人行道上,常看到一些老人用一种如椽大笔在地上写,这种地书笔有着如扫帚般长的杆子,用海绵做成的特殊笔头,方便环保,不用纸墨,而是蘸水在地上写字,故称之为地书。
陈维是师范院校毕业,现在是一名小学英语老师,虽然没有练过软笔书法,但她的钢笔字却很有功底,在校里书法比赛中取得过好成绩,她还写的一手好板书,常有语文老师自嘲说天天和汉字打交道,写的字还比不过和字母为伴的她。
陈维慢慢推着车走路,低头欣赏着漂亮的地书书法。
一片渐渐变干的字吸引了她的注意,这些字看似凌乱无章,却感觉和谐自然;笔锋狂傲嚣张中又透露着含蓄内敛;字体如行云流水,却又刚劲威武;字体行中带草,草而有章。有些字迹已经干了,有些已经半干,只能看到“……偶做前堂客,醉舞经阁半卷书,坐井说天阔”。
这些字写的太有气势了,仿似字的神韵已经力透石背。陈维抬头看向书写的老者,老者也已经停笔,在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好像还很满意,嘴角挂着一丝笑容。
写字的老人已过古稀之年,满头银发衬着消瘦的脸颊,长眉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眼,穿着一身白色带有银色祥云暗纹的太极服。看样子老人还是太极爱好者,或许才打完拳,或许写完字后会去打一套拳。
老者突然看向陈维,陈维也正在看着老者,四目相对时,陈维感到全身一震,说不清楚的感觉一闪而过。二人同时向对方展示了一个和善的微笑,老者轻轻点点头,提笔走到小水桶前,将笔再次蘸满了水。
陈维的眼光也被老者带到了不远处,突然陈维看到了让她为之震惊的身影!
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提着一支地书笔,静静的站在老者的小水桶旁。多么熟悉的身影,多么相似的侧颜。陈维的双眼立刻涌出了泪水,在见到少年的一瞬间,少年的身影和她逝去的爱人重合在了一起,她几乎就要脱口喊出爱人的名字,但所有的感情只在一瞬间闪现,随即又被理智强压了下去。
陈维用手轻轻拭去了泪水,仔细端详了少年,少年身穿一件干净的白色长袖衬衫,一条藏蓝色西裤,脚上是软底□□的板鞋,头发有些长,应该是梳了个中分。少年侧对着陈维,手中握着一支地书笔,紧锁着眉头认真的盯着地面。他的站姿有些拘谨,迟疑着不肯落笔。
陈维推车更近了几步,她看清了少年的侧颜,而就是因为这一眼,陈维全身的血液又一下沸腾起来。这张侧颜是那样的熟悉而陌生,鼻梁、颧骨、眼角、唇线……所有的一切同她死去的爱人是那么相像,但又有着一丝不同,她心中瞬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随即又被自己否定了。
少年确实和她去世的爱人太像了,但细看却又处处都不像,神似?形似?陈维不清楚自己当下的感受。少年没有任何动作,僵硬的身体笔直的站立着,他低头很认真的看着自己的笔尖,但依旧没有落笔写字。
陈维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于是推车准备离开,老者已经又回到刚刚的位置继续写字。此时,少年突然也开始落笔写字,少年的笔落下的很凝重,看似很认真的在书写,写的很慢很慢,陈维也推着车一边看一边走远。少年写下了“人生”两个字,陈维看的出少年是初学者,字写的很一般,或者说有些丑。陈维扭过头,骑上车离开了公园。
少年让陈维想起了自己的先生,想起了已经逝去的甜美岁月。
陈维是在北师大上大学二年级时与先生张景松相识的,陈维在学校主修英语专业,而那时张景松已经是医院的一名实习医生了。一位是从未独自上过大医院,而又担心自己得了绝症的无知女孩,另一位是热心却又对医院并不是很熟悉的实习医生,二人的相识很具戏剧性,却也很令他们回味。
记得那是一个周末的早晨,陈维很晚才睡醒,室友们早已不知去向。陈维想起床,却发觉胸口疼的厉害,起了几次都没起来,缓和了好久陈维才艰难的爬起来,却发现几乎站不住。她一下子慌了,自己是怎么了,她利用仅有的医学知识对自己进行了诊断,胸膜炎、心肌炎……都是大病呀!一个传呼机都是奢侈品的年代,在周末想联系上不知去向的室友,其难度不易于大海捞针。
陈维独自一人强忍着疼痛坐出租车来到医院,却发现挂号需要排很长的队,而自己又“病”的如此严重,根本不想站着,怎么排队?于是她委屈的坐在一个角落里哭了……
刚下夜班的实习生张景松发现了这位楚楚可怜的小女孩,于是热心的帮忙挂号、交款、各项检查。陈维身上没有带很多钱,大部分的检查费用都是好心的张景松垫付的。最后的检查结果是陈维前一天又打羽毛球又是游泳,运动量过大,肌肉有些拉伤,修养几天就好了。
朴实热心的张景松,漂亮清纯的陈维,他们都相信缘分,而且都给对方留下了完美的第一印象。他们很快就相爱了,并且一起憧憬着美好的明天。
不久张景松转正了,陈维也很快毕业了,张景松拖了好多人才将陈维安排进了一所小学教英语,虽然是合同制的,但二人也十分满足。又经过五年的打拼,他们二人终于在亲人朋友的帮助下东拼西凑交上了首付,在四环旁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他们的工作单位都很远,每天上下班需要坐很久的车,但他们都很幸福,很努力的过着充实的日子。结婚三年多,另一个小生命前来报道了,陈维为了照顾孩子修养一段日子,张景松则更加卖力的工作,为了这个家也为了流着他鲜血的这个小生命。
有一天张景松突然告诉陈维他想买辆车,他不忍心让陈维和孩子将来挤公交坐地铁,也希望自己每天下班能早点回家。他们仔细盘算了家里的微薄积蓄,以及京城的政策,最后选择了一辆价格适中的新能源车,当然也是贷款买的。
自从有了车,陈维就一直担心着张景松,怕他开车出事,特别是下夜班的时候,直到张景松安全到家,她才算放下心中悬着的石头。
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张景松在绕城路上出车祸的噩耗传来时,陈维还算镇静,当来到医院看到身上插满管子的爱人时,陈维几乎瘫倒在地。最终经过40多个小时的抢救,还是没有挽回这个鲜活的生命。
从此陈维一人撑起了这个家,虽然收入少负担大,但每当看到儿子的笑脸,她都会很满足。但她的不幸还没有结束,上个月的一天上午,幼儿园的电话将她彻底击垮,孩子高烧昏迷,只有三岁半的小博睿得了白血病。
小博睿是陈维的全部,也是她唯一的寄托。经过几天泪水的洗刷后,陈维决定卖掉房子,坚强的活下去。今天就是她卖掉房子,搬进公寓的第一个早上,她要先探望一下还在重症监护室里的孩子,然后还要赶回学校上课。
每天早上六点,探望二十分钟,这是陈维争取来的时间。陈维早早的来到了病房外,隔着厚厚铁门上的小窗户努力望向儿子床位的方向,但无论怎么努力她都看不到。
时间过的好慢,陈维早到了半个小时,这三十分钟对陈维来说几乎是数着秒渡过的。小博睿的病情已经稳定,后续治疗的方案医生也已经制定好,虽然费用很高,但卖掉房子的钱应该足够后续的费用,现在需要的就是母子俩勇敢的面对,努力坚持下去。
陈维老家在河北保定,父母都是普通工薪层,家境一般。丈夫张景松是贵州大山里的孩子,父母都是普通农民,还有弟妹各一人,家里的条件有限。景松去世后,陈维渐渐和公婆断了联系。这次孩子有病,陈维没有告诉双方二老,她希望自己能扛下去,实在没法继续下去的时候,也许她会选择带孩子回保定老家。
探视的时间终于到了,陈维换好鞋套,脚步轻盈急促的走到小博睿床边。小博睿已经醒了,眼神无力的看着陈维,当他认出朝自己走来的是妈妈的时候,他高兴的小声叫道:“妈妈,爸爸来看我了,刚走,刚走……”
陈维走到床边,俯身轻抚着小博睿的脸蛋,小声说道:“博睿乖,小点声!感觉好点了吗?还发不发烧了?想吃什么东西吗?”
小博睿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慈祥的妈妈,他有些小激动的说:“爸爸来看我了!你不是说爸爸不会再来吗?爸爸来了,爸爸来了……”
陈维摸摸孩子的额头,苦笑着点点头,她知道孩子一定是烧糊涂了,或许孩子做了一个有爸爸的梦,可怜的孩子,小小的年纪就失去了父爱。爸爸在孩子心中的形象都是在照片里获得的,爸爸去世的时候,小博睿还小,他不会记得父亲的样子。父爱在孩子的成长中是多么的重要,自己要更加努力弥补孩子父爱的缺失。
小博睿仍旧用圆圆的大眼睛盯着陈维,希望陈维能给出一个答案。
陈维温柔的说道:“爸爸是不是让博睿坚强,像男子汉一样坚强!”
小博睿眼睛转了一下,似乎在回忆,然后奶声奶气的说道:“爸爸说要走户妈妈和博睿!”
陈维泪水在眼中打转,但她仍保持着微笑说道:“是保护!爸爸会保护博睿和妈妈的,等博睿长大了,就要博睿保护妈妈了。”
小博睿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坚定的说道:“不是保护,是走户!”
孩子这种倔强的气势还真有几分景松的样子,陈维轻轻握着博睿带着针头的小手,依旧柔和的说道:“守护!爸爸在天堂里是个天使,守护着博睿和妈妈。”
小博睿似乎不在纠结于字眼,而是很疑惑的问道:“爸爸为什么要去天堂?”
……
探视的时间很快就结束了,陈维恋恋不舍的离开了医院,骑车再次来到公园门口,上班不需要穿过公园,但陈维还是停下车,推车走进广场。她环顾了一下广场,略有些失望,没有再见到写地书的老者和少年,但她还是来到刚刚少年站过的地方。
就在少年站过的地方,平整的花岗岩地面上清楚的写着一首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这首“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陈维非常喜欢,曾把它抄写在日记的封面。又一次看到这首词,陈维心内有些惆怅,还有些说不清的滋味杂糅在一起。
花岗石上的水印干的很快,就在陈维思索惆怅之际,这首书写工整但略显拘谨的词随着微风消失的无影无踪。人们进进出出,一双双各式的鞋踏在花岗石面上,没有人会留意这里曾发生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