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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 六十六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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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宗四年的暮春,汴京城一直下雨。护城河的水位涨得很高,官兵日夜垒坝,只怕河水漫进城里,酿成洪灾。
排风半靠在床头,看着窗外花雨纷飞。她前夜从噩梦中尖叫着惊醒,吓坏了屋里守夜的小丫鬟,还以为她伤重不治,正被黑白无常绑去地府。神志稍微清醒些了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天波府,太君她们都来探过她,望着她的目光除了哀怜,就是惋惜。
晨雨说那一剑只要多用一分力气,她便会一命呜呼,而现在昏迷了半月,算是大幸了。晨雨来过两次,见她无话,嘱咐她好好养伤,留了几颗玉酥糖,之后也没再来。
于是她变得非常安静,不太说话,也不流一滴眼泪。一日三餐照常,送来的汤药喝得很干净。
“你的身子骨受不得凉。”太君替她关上窗,屋里多了一人,却显得更安静了。
太君在她床前坐下,沉默了许久,才道:“如果心里难受,和太君说说话。”
她轻轻问:“太君,能和排风说说京城里的事吗?”
太君摸摸她的额头,笑了,“傻孩子,京城还不是一样?来来去去那些人,那些事。”
排风也笑,“对呀,能有什么不一样?”
太君叹了口气,“最近倒是有些事。黄河涨水,淹了两岸万顷良田,皇上派人治水,只是这雨就是不停。还有一个好消息,皇上收押了庞洪,听说大理寺已经定罪,也许秋后就会问斩。”
“秋后?”排风莫名一笑,“皇上处死一个臣子可以这么快,那之前的十多年算什么?”
“庞老贼罪该万死,之所以等到秋后,只怕朝中大乱。”
排风问:“六爷还在戍边?”
太君点点头,“你六爷这一去,怕是又要几年。除非…辽人放弃征战。”
“排风不明白,我们杨家一心为了皇上,可皇上究竟把我们当成什么?”她的嘴唇微微发着抖,“他把我们当成棋盘上可有可无的卒子,要我们生就生,死就死。他一声令下,我们就得为他冲锋陷阵。我们从来不是将,只是卒子!”
“排风!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混帐的话?”太君看着她苍白的面容,轻轻摇了摇头,“太君知道你心里的苦,但这不能怪皇上,不能怪你生在杨家,甚至不能怪你爱上了自己的敌人。只是缘份不对,而你们没有侥幸逃脱。”
“原本他是有机会改好的,真的,我了解他,我相信他真的愿意成为一个普通人。若不是皇上…”她一下止住,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说皇上卑鄙的要挟?说皇上根本是个疯子?说她为了杨家牺牲了自己的姻缘?不不不,她杨排风足够善良却不伟大,对家对国对自己的爱人,她都没做到‘伟大’。汴京城来来往往仍是这些人那些事,辽国还是那个萧后那个丞相那个国师,绕了好大一个圈,她还在原地,只换了一身伤痕。
太君说:“杨家为国尽忠,不是为了权力、功名。杨家是将是卒,都是走一样的路,与君王无关。你是杨家的孩子,你和我们走的是一样的路。耶律皓南不明白,他恨我们杨家,那是因为他走的路与我们不同。你们注定分道扬镳。”
“别说了太君,排风明白。”
太君爱怜地揉着她的手,“你这孩子啊,打小生了这倔脾气。那好,再倔一次给太君看看,你要自己站起来,好好活下去!”
她凄然一笑,“排风这一生愧对所有人,不知如何赎罪,只能活下去。”
太君怜惜地拍拍她的手背,轻轻叹息。
排风能下床走动时,已是这年初夏。天气并不炎热,只是下雨。
她把长发束起,妆台前摆着从前四娘为她买的发带,可惜她已不是未出阁的姑娘,再也用不到了。
她把发带挂在梨树的枝桠上,晨风一吹,五色丝带轻然飘舞。她站在细雨里默默望着,嘴角绽开了一丝轻微的笑容,像是想起了曾经妙趣横生的往事。
“身子没有好全,别站在雨里。”
有人用衣袖替她遮了一片雨,她转过头,那人是康节。
她笑了笑,说:“你不是寻师父去了吗?我以为见不到你了呢。”
康节拉着她进了屋里,“师父让我留在天波府。”
她心中一痛,“为了你师弟?”
“你别多想。”
“他走了,然后所有人都想要他的命。”她咳了起来。
他抚顺了她的呼吸,眼中带着一丝疼惜,“他伤了你,这是迟早,你何苦还去挂念?我一早劝过你的。”
“你早料到我会有今天?”排风看着他,“你说你为他算过一卦,那一卦到底是什么?”
他紧紧握了下排风的手,又缓缓松开。“永殇。”他说。
永殇…那是皓南的命,如今也成了她的。
此后数日,她噩梦连连,夜夜从尖叫中惊醒,吓得周围的丫鬟们只当她就要疯癫。大夫开了宁神的药,喝了几贴,像是好了。然而过了几日,又是噩梦缠绕。谁都知道她心病难医,但心病只能靠自己。
四娘挪出了一间屋让给排风,别院偏僻幽静,适合休养。
四娘让排风陪她抄录佛经,她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四娘为观音刻像,排风也是照做。一日她问四娘,抄几世经文,刻几世观音可以替人赎一世的罪?四娘不知如何回答,她自己尚未看透,因此求的只是静心。
真宗四年的夏末,迟云被遣调回京。各地水患严重,他手下兵马被抽派去治水。也许治水是个幌子,架空军权才是赵恒的目的。
李朔仍被关在大牢,赵恒不会轻易放过他,但暂时,也不会轻易杀他。
晨雨的医庄无端端着了一场大火,迟云劝她尽快离京,她不以为然,堂而皇之地住进了清平王府,闹着让迟云娶她。
这些事康节一一告诉了排风,她听着,时而叹气,时而微笑。至少有人能够幸福,这世间也不全是惨痛。
迟云来看望排风,他们坐在回廊看池边的杨柳在雨中飘摇,却是长久无言。
迟云很快就离开,临走给她留了两句话:
“养好身子,不要胡思乱想。”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七爷那样,对不起。”
排风望着池面漾开的波纹,她在皓南离开后第一次湿红了眼眶。
皓南归朝后,请谏萧后彻查军内叛贼,主和派大臣惶惶不可终日,唯恐惹祸上身。韩德让倒是笃定,云淡风清地撇清了与当日国师遇刺的干系。皓南表面不做深究,却不动声色地把与韩德让过从甚密的汉族军将定了罪,杀了个干净。当然,这一切是萧后默许的,她不会动韩德让,但这样算是给她的旧情人提个醒,他在阵前妄图斩杀统帅,实在太不知轻重。
辽廷这场腥风血雨过后,韩德让约了皓南在丞相府一会。皓南带着陈言欣然赴约,身边甚至没有多余人马护卫。
韩德让看起来一下老了几岁,鬓边的头发花白了,没有了平日儒雅的风度,只有满面的憔悴。
韩德让说:“早知你心狠手辣,老夫当日真不该把你举荐入朝。你是百年难遇的奇才,更是百年难遇的祸害!”
皓南看着这个懊悔不迭的老头,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更多的是好笑。他想起当日师父把他逐出门时也是这样的神情,望着他就像望着一个怪物。他们这些人早该擦亮眼睛认清楚他,在这世上,不要对他这样的人抱任何希望。
他淡淡道:“微臣一心为我大辽,至于祸害了谁,挡了谁的路,便不是微臣能控制的了。”
韩德让冷笑,“那老夫就睁大眼睛看着你如何‘为我大辽’。”
皓南睨了他一眼,“丞相大人的提醒,微臣记下了。”
韩德让坐回石椅饮了口茶,“老夫还要提醒你,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灭吴,而你张狂倨傲不可一世。你够心狠也够果断,可偏偏少了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甘为奴才的隐忍。这赌局不可急,你一急,便是输了。”
“丞相大人棋差一招,不也输在‘急’字上?”
韩德让放下了茶盏,“若不是老夫手下留情,你还能站在老夫面前耀武扬威?”
“丞相大人,您以为没有了我耶律皓南,宋辽就能议和?就算当日微臣真死在阵前,这场仗还是会不停地打下去打下去。这是契丹人的本性,而丞相,可惜您是个汉人。”
他大笑离去,那笑声依旧张狂不可一世,仿佛天下尽在他囊中。
皓南回府后常独自待在雅阁,听不见琴声从里面传出,醉叶以为他在读书,推门进内,却常瞥见他站在窗前发呆。
醉叶欲言又止,皓南看了他一眼,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醉叶只想知道,少主这次归来是否心意已决。”
皓南笑,“那是当然。我让方余庭交出庞洪罪证,果然引得宋国朝廷大乱。而今宋国水患严重,国力衰微,真是千载难逢的时机。我再不会为了什么放弃。”
醉叶微微一笑,顿了顿,又问:“少主真舍得下杨排风?”
皓南看了醉叶一眼,深眸像是结了一层霜冻,竟让醉叶也不寒而栗。他冷冷道:“这些年我东奔西走却是碌碌无为至今,就是因为我不够狠不够绝,凡事给人留了余地。若是重新来过,我绝不会让韩德让、陆由检、杨排风这些人伤我半分。若不是我心有顾念,这些人早在伤我之前就已经是死人了。那女人死了便死了,天下女子万千,我刘皓南不缺一个杨排风!”
“少主想通了就好。”醉叶淡淡说道,却是神情莫名。
“我这一生最后悔,就是遇见了她。”
醉叶看见他的手紧紧抓住窗棂,指甲嵌进木里,像是在渗血。他默默退出房去,轻轻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