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一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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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的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一直膝下无子的北汉英武帝刘继元为定民心，招三王爷独子刘皓南进宫，并颁诏立为太子。
那年四月的阳光明晃晃有些耀眼，透过太宣院的窗格暖暖地铺了一地细碎的影。庭院里不知何时长了些蒲公英，浅色的花絮乘着春日柔和的风，披着跳跃的金黄光线，骄傲地漫天飞舞。
皇后静静站在屋外，看太傅教小太子专心读书。这个早慧的孩子不过八岁，却修炼得稳重内敛，举手投足间尽是皇族优雅的风范。皇后欣慰地笑了，默默地期望，这番宁静可以长长久久。
“当年汉武帝追击匈奴，将他们赶出大漠，再不敢踏入中原半步。为何如今我们北汉竟要向蛮夷契丹称臣？”小太子漆黑的眼眸里没有一般孩童的稚气。
“时也，势也。如今大辽国力强盛，而中原汉人群雄混战。北汉国小地贫，如若不依靠辽人，早为宋国所灭。总有一日，我们北汉必如先朝一般，一统中原，而现在不过是韬光养晦。”林太傅临窗而立，幽深的目光一直探向远方。
“皓南谨记太傅教导。”小太子抚着手中的疆域图，手指尖不觉在图上圈出一个很大的圆。那是一片绵亘万里的疆土，是连如今的宋帝赵光义也无法想象的地界。皓南的眉头不觉微微皱起，良久，却又纯真无邪地笑了。
那是北汉立国的第二十六个年头，太原府外的天地早已风雨飘摇，只有深宫里那不解世事的小女孩还在快乐地哼唱孩子们喜爱的童谣。
南风吹，
花落随，
雀儿飞。
待到雀儿归来时，
你却走不回...
小女孩清亮的歌声飘进太宣殿，皓南回头望向屋外，歌声停了，她正捧着几朵蒲公英站在殿门口朝他笑。
“太子哥哥，你看我找到了什么？”五岁的女孩眼睛亮亮的，浅黄色的裙衫衬着她美丽的脸庞，像是云中的仙子。
皓南低头理了理桌上的书卷，笑着问：“雪儿妹妹找到了什么？”
“我在园子里找到了株紫色的蒲公英。”林雪君跑进屋里，将蒲公英递到他眼前，高兴地晃了晃。
“很好看，不过你再晃，花瓣都要飘走了。”皓南好奇地看了看那株紫色的蒲公英。
“太子哥哥，我爹爹呢？”林雪君张望了下四周。
“父皇招太傅有事商议，他刚走。”
“太好了，今天没人逼我念书咯。”小女孩雀跃起来，手里的蒲公英又飘下些浅浅的絮。
“真懒。”皓南笑她。
“你才懒。”她回敬。
“南儿。”皇后走了进来，笑着看看两个孩子，说：“雪儿也在呀。雪儿手里拿着什么？”
“皇后娘娘，看，我找到了紫色的蒲公英，太子哥哥也说好看呢。”林雪君又跑向皇后。
“听说找到紫色蒲公英的人，就会得到幸福。”皇后温柔地抚着林雪君的脸，眉间却隐隐闪着一丝愁苦。
“幸福是什么？我可以分给太子哥哥吗？”小女孩扑扇着大眼睛问。
皇后抿嘴一笑：“幸福就是每天可以活得平平安安，开开心心。雪儿将来是要嫁给你太子哥哥的，你幸福了，南儿当然也会幸福。”
皓南与雪儿互望了一眼，又同时迷惑地看着皇后。皇后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还只是孩子…”
转眼到了五月，宋将郭进的军队先行破了辽军，截断北汉外援。那一年，太宗皇帝御驾亲征，宋军兵临城下。英武帝决意降宋，而大将杨业也不得已放弃了抵抗。国破家亡，不过一个眨眼。
大殿外，小小的皓南迷茫地看着乱冲乱撞的宫人，宫女太监与他擦身而过，谁也没有心思再理会他。他听到养心殿里说话的声音很大，像是父亲三王爷与皇上在争吵。他在门外站了会儿，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三王爷却气冲冲摔门而出。
“南儿是北汉的太子，却也是我的儿子。如果你执意降宋，我就不能让我的孩儿也陪你做亡国的奴才！”
三王爷朝皇上怒吼，他大力地抱起皓南，愤然离去。
晋阳城里早已一片狼藉，穷人开始哄抢有钱人的宅院，许多人慌张地逃出城去，不时传来惊天动地的嚎哭，凄惨悲怆。
三王爷的轿子被砸得粉碎，轿夫不知去向，他只得抱着皓南徒步穿过拥堵的巷道。绕到了王爷府的后门，他看了看身后没有人尾随，迅速跑进府，方才舒了口气。
王府正厅里挤满了人，大臣正紧张商讨对策。眼下形势危急，皇上执意投降，而他们也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决定投降宋狗，而我断不可能去侍奉赵光义那个贼人。看看南唐李煜的下场便知道。”三王爷愤然道。
“臣等愿意护送王爷出城，只要出得晋阳，我们就可以寻求辽人庇护，留得一片青山。”禁军统领提议。
三王爷叹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众人沉默间，一名将领迈步上前，抱拳道：“臣陆由检，晋阳城护城将军。臣手下还剩五十精兵，仍效忠北汉。臣与属下愿意以命相博，替王爷引开追兵。如若侥幸，臣定与王爷会合，护送王爷去辽国。”
三王爷看了看眼前这个一脸沉着的年轻人，忍住心底地哀痛，对陆由检说： “东郊五里处有一片杏林，那里地形复杂，适合隐匿。三日之后，本王就在那儿与你会合。”他拍了拍陆由检的肩头，“切记，千万不可与宋军硬拼。要活下来！”
陆由检撩开襟摆下跪，“臣遵旨！”
“臣愿留守晋阳，与宋军周旋，为王爷拖延时间。晋阳在，臣在，晋阳亡，臣亡！”林太傅重重跪倒，深深地给三王爷磕了个头。皓南心头一震，连小小的他也隐隐感到这个文人的铁骨铮铮。
府外的吵嚷声越来越近，怕是晋阳的流民已经冲破了王爷府的大门。三王爷带着众人迅速由后门潜出城去。皓南被禁军统领抱在肩头，他回头看着曾经繁华的晋阳城离自己越来越远，连同往日平静温馨的生活，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林太傅傲然立在风里，微笑着向皓南点点头，还是平日淡然的神情，眼底的决绝却像是永别。这是皓南最后一次见到林太傅，他身长玉立的风姿从此牢牢刻在皓南心底。
逃亡的一路，弥漫着恐惧与绝望，追兵在后，活下来的人越来越少。逃进林子休息的时候，皓南问王妃：“娘，雪儿妹妹呢？”三王妃一愣，眼圈红了，搂着他只是不停摇头。
休息了片刻，一行人继续赶路。才跑出林子，在前头等着他们的竟是宋兵。
宋兵几十人，铜盔铁甲，而他们十几人，手无寸铁。
宋兵杀了过来，林中的鸟雀惊飞而起，天地瞬间染成血红。
皓南看见娘亲用娇柔的身躯挡住刺向爹爹的长剑，他看见爹爹被刺穿了身体却仍旧不愿松开娘亲的手，他看见谁被斩断的血肉模糊的手臂滚落他的脚旁。
一切来得太快，一切都已太迟。他呆呆望着父母亲倒在血泊里，望着满身是血的禁军统领杀向动手的宋兵。他第一次闻到空气中血的味道，那猩红的色，生生隔开了阴阳。
“太子，太子，快跑啊－－”
禁军统领的一声大喝，拉回了皓南的意识。他不顾一切地冲向父亲，终于哭出声来，“爹，爹。”
“皓南，快跑，快跑… 去东郊杏林等陆由检。记住今日，光复北汉，替爹娘报仇雪恨。杀了宋帝…宋帝…杀…”三王爷浸满仇恨的声音断断续续，最后像枯叶般飘落了。死时，他是睁着眼的。
“孩儿记下了，孩儿记下了！”皓南咬牙呼喊，替父亲合上双眼。
身后，禁军护卫还在与宋兵拼死搏斗，惨叫声不绝于耳。他顾不得一切，唯有奔跑。前方是一片幽秘的丛林，那深处不知藏着什么。天色渐暗，丛林里一片死寂。皓南蜷缩在树底，听着野兽出没时悉悉索索的声响。他紧紧握着拳头，咬着牙喃喃着：“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一夜无眠，天蒙蒙亮时，皓南走出了林子。林子后面是一条小径，荒草丛生，看来很少有人行走。薄雾轻笼的乡野很安静，仿佛昨日的一切惊险悲痛只是一场噩梦。乡间小道有些崎岖，他还只是个孩子，迈不开大步，这一路走得很慢。两日后，他终于到了东郊那片杏花林，分明是美景一片，在晨雾里却显得有些妖异。走出杏林是一片荒坡，悬崖绝壁横亘在前，只是一步的距离，前后的风景却有着天壤之别。
皓南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疲惫地抬起头，他以为能看到日出，可那一日却是灰沉沉的天，隐隐约约飘着几丝细雨。
陆由检最终没来，来的却是宋兵。
皓南知道逃跑已是来不及，一咬牙捡起一根枯枝冲过去同宋兵拼命。
领头的堵在他身前，那军人身形壮硕，任凭皓南用尽气力推打，他还是纹丝不动。领头宋兵斜眼睨了皓南一眼，一撩手臂，他便摔了出去。
宋兵狂浪的嘲笑之声将他扎扎实实地捆绑，他周身疼痛却已使不出一丝力气。一个小兵为了邀功，冲在前头将他一把提起，抛下山崖。
落下悬崖的那一刻，皓南没有闭眼，他直直望着崖口宋兵狰狞的脸孔。头顶是苍茫的天，耳畔是呼呼的风，心头是沉沉的恨。终于，他还是向黑暗深处坠落下去…
五月初八，太原城破的那一日，大宋朝廷正是一片欢腾喜庆。千里之外的赵光义蹬上那高高的晋阳城楼，威武地插上宋国的军旗。大宋一统中原的最后一个障碍在十五年后终于被彻底除去。临风远眺，赵光义望着汴京的方向傲然狂笑，而北汉都城里又有多少人凭窗洒下国破家亡的泪。
不久，赵光义下令焚城。晋阳百姓在熊熊大火中四散奔逃，天地间只有那遍野的哀嚎。那一把火，烧尽了太宗皇帝几近偏执的憎恶。从此没有北汉，再无晋阳，唯剩下大宋的平晋新城和环绕着的青山绿水，默默祭奠已成焦土的旧都。过去说不清的故事，最终被历史的沙尘渐渐掩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一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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