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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李煜的幻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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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寻春须是先春早
第二章/玉树琼枝作烟罗
第三章/重按霓裳歌遍彻
第四章/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五章/流水落花春去也
第六章/消魂独我情何限
第七章/凤笙休向泪时吹
“金陵今春有些奇怪。”宫女流珠抬手遮住刺目的阳光。初春是有这么几天的吧?气温升高,枯枝缭乱,宫殿屋脊上的鸱吻焦渴地张着嘴。
白发老太监笑得满脸褶皱:“小娘子,从去年冬里下雪到现在,老天还没见一星儿湿呢。大火从金陵城西烧到城东,一个多月都没救过来;听说不少细民拖家带口,逃到周国去了……”
“糟糕。”
“可不是?”
“梅花。”流珠急忙迈步,窄长的碧绿散花披帛迤逦在花砖上,像两条漂亮的小蛇。“六皇子的绿萼梅,早该开了,我就说。”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站在高高的月台上瞭望。着玉色襴袍,
祈祷过了。流珠笑说,六皇子,绿萼梅很快就会开了。
真好。李重光笑说。
流珠马上也鲜花一样笑了。
春阳照在缭乱的枯枝上,清辉殿屋脊上的鸱吻焦渴地张着嘴。
她总是这样,什么都知道,但是绝不说破,让人觉得若近若远。就之如云,望之如日,她就是追求这种美的境界。她要看心情来做事。有一阵,她把《二十四诗品》演绎了一遍。却并不是高雅地胡玩,她非常自律,其实类似修行。读书,跳舞,尤其是琵琶,每天都要不间断地联系两个半时辰,因此天不明就要起来。她的辰光没有一秒被浪费的。天生的皇后。可是却将她嫁给李重光。父亲还是受着皇帝的猜忌啊。
大家说,周家少了个皇后了。
在家里,女孩本来是不要紧的,但她那么美,自然也就要紧了。
一个爱女人和艺术的男人,如何做一个帝王。
李煜凝视金漆木架上的紫色鹘衔绶带官服。晨光中,主香宫女的第一炉香已将燃尽。香氛氤氲,没有人发出声音。
窗外,宫殿屋脊上象征皇权的鸱吻都被拆去了。好吧,都准备好了,就等他抛掉玄衣黄裳通天冠冕垂珠十二,换上紫衣去接见宋国使节——对赵匡胤遥遥俯首称臣。
李煜感觉自己像隔夜的墨,枯涩滞重,无法下笔。
“今天,由韩熙载陪您接见宋史吗?”
云母屏风后响起周娥皇的声音。她的声音仿佛一种清冽甜爽的秋梨。每当她说话,周围人都不觉要屏住呼吸。
“不,是的,”李煜有些慌乱地答,“你病了,不要起来,晚宴也无须参加,以免受了夜露。”
轻笑。“到底‘是’还是‘不是’?”
“是的,”李煜温和地答,“你不用担心。”
里面轻咳两声。“别忘了你才是李唐正宗。赵匡胤不过乱臣贼子。”她说得高雅从容,只是说完咳嗽更厉害了。
“好。”李煜轻声答。然后振作起来,由宫女给他穿上二品官员的紫服。
深夜,后苑。
“谁?”李煜回头怒问。
月照梅林,长廊空无一人。过了好一会,才有小小一只金缕鞋从莲花柱础后伸出,紧接着是另一只,然后是整个人。
“哦。”李煜看清少女后,声音柔颓下来:“是嘉敏。这么晚怎么还没出宫?”
周嘉敏答:“钟太后留我的。叫我明天再陪陪阿姊。”
“嗯。你阿姊病了好几天了。今天接见宋使,我没有叫她去,免得辛苦。”李煜回身望向月光下馥郁的梅林,小木亭在花雾中伸出一角。那亭是他十七岁时亲自建造的,到现在已经十年。再远处是清辉殿的剪影,殿前白玉桥莹莹浮在半空。
“您这身紫色衣裳,跟韩侍郎的一样。”周嘉敏忽然说。
李煜没说话。周嘉敏继续笑道:“那不叫姊姊去晚宴就对了。让她穿韩夫人的裙子站在人前,她哪里受得了?”
可不是,李煜双手一拍阑干,随即有些诧异地转脸看周嘉敏。这小姑娘多大了?十三?十四?十五?十四吧。长得跟娥皇真像。娥皇十四岁就是这副样子?
风把梅花花瓣吹在两人身上,拂了一身还满。
“对你阿姊,”李煜叹口气,“虽然我已经给了我能给的一切,可时常还觉得亏待了她。”
“可不是。”嘉敏老成地说,“从我记事起家人就不知怎么办她才好。直到嫁给您,大家还惋惜,怎么没嫁给太子——”说到这里,她连忙抿住嘴,快速溜他一眼。
李煜却不以为意,微笑说:“嫁给我皇兄就坏了,他杀掉皇叔后惊悸而死。你阿姊岂不要守寡?”从小,别人说他丰额骈齿、一目重瞳,注定要做皇帝,弄得皇兄到死都防着他。其实他真不想做皇帝。人生真是……
“那时候我自号‘钟峰隐者’,只知道读书画画,你阿姊嫁给我,你们家人很失望吧?”李煜又微笑问。
周嘉敏听了这话不免窘迫起来,长睫像蝶翅忽闪掩住眼珠,又把窄长的天水碧散花披帛在手里绕着:“没有,没有,没有。”
李煜不禁笑了,这孩子还没学会撒谎呢。当时父皇忌讳周宗,所以不让娥皇嫁进东宫,倒全了他的心愿。
风再次把落花吹进他的怀抱。莹莹的白在郁郁的紫上,倒是颇幽雅。他深吸口气,终于从朝堂压抑的气氛中挣脱出来,暂时忘记宋国使者不可一世的脸,以及那张脸上赵匡胤的阴影。在那阴影之下,父皇被迫迁都,楚地战败,父皇忧愤而死,他匆忙继位……
落花继续投向他的怀抱。“你会唱歌吗?”他随口问。
周嘉敏扁扁小嘴:“不会。”
“哦,是我唐突了?”小小年纪,倒知道自矜身份了,李煜又微笑。
“不是,”周嘉敏慢吞吞答,“我真的不会。音乐,都被姊姊学去了;我么……我只爱叶子戏。”
“打牌?!”李煜不禁提高声音,立刻哈哈笑了。从没听见一个高门女子说自己爱打牌!
周嘉敏暗暗在心里翻个白眼,清清嗓子唱道:
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声嫩韵清,在月华梅林之间缭绕听来,别有一番趣味。李煜的手指在玉石阑干上轻合着拍子。
“唱得很好。”他夸赞。
“没有姊姊好。”周嘉敏老实说。
“夜长人奈何——”李煜望望月亮,差不多子时了,娥皇应该已经睡去。这时回去,应该不会被她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宋使终于离开。
李煜晨起披件玉色襴袍,就往墨光阁去。让我和万册藏书、钟王墨宝待上一天吧,今日不上朝,他想。走到半路,看到清辉殿、玉烛殿光秃秃的屋脊,他皱眉对近侍太监说:“待会召礼部侍郎来,把鸱吻都装回去。”
太监迅速看他一眼:“诺。”
孩子死了。
御医抽掉膝盖般“咕咚”扑跪倒地,发出很大的声响。李煜还抱着四岁的仲宣的小小身体,不禁回头看他。更多人接连跪下。
李煜的重瞳内有种猝不及防的神情。在他的长兄杀掉皇叔时;在长兄自己惊悸而死时;在父皇为赵匡胤所迫迁都洪州、幽愤病逝时,他的重瞳内也是这种神情。
啊对,还有他登基为帝,所有人山呼万岁时。通天冠冕垂珠十二背后,他的重瞳又偷偷猝不及防了一把。
其余大多时候,它们是温柔快乐的。
他此刻心里想得是:仲宣终于不再发热了。
流珠流着眼泪引医官们出去。远离清辉殿,踏上飞虹桥,流珠站住怒斥方才失仪的御医:“官家仁儒,世人皆知,你做出那副样子给谁看?!他只会自己伤心……”她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另外几个宫人也频频抬袖。
远处,初浓的夜色里李煜的仪仗游过。流珠连忙丢下众人赶上去。
李煜坐在金玉象革五辂车内,撩开帘子说:“我去看娥皇。”
流珠调匀呼吸答:“是。”
“先不要告诉她。”
流珠忍泪答:“嗯。”
车到瑶光殿前停下。玉烛澹澹中,整个宫殿被一种似香非香、似雾非雾的气氛缭绕着,仿佛蓬莱仙境。李煜有些茫然地拾玉阶而上,穿过花隔与层层垂地的帐幔,来到西室,停在云母屏风前。
“今天,由韩熙载陪您接见的宋使吗?”
屏风后忽然响起周娥皇的声音。她的嗓音仿佛一种清冽甜爽的秋梨,每当她说话,周围人都不觉要屏住呼吸。
“不,是的,”李煜有些慌乱地答,“你病了,不要起来,以免受了夜露。”
轻笑。“到底‘是’还是‘不是’?”
“是的,”李煜温和地答,“你不用担心。”
里面轻咳两声。“别忘了你才是李唐正宗。赵匡胤不过乱臣贼子。”她说得端雅从容,只是说完咳嗽更厉害了。
“好。”李煜轻声答。低下头,他看见自己身上的紫色鹘衔绶带二品官服。官服上飞鹘阴鸷霸气、精光熠熠的双眼,渐渐化作宋国使节不可一世的眼。那眼又渐渐化作赵匡胤细长的、意味深长的眼。在那双眼的注视下,楚地战败,父皇暴毙,他匆忙继位。为暂息干戈保住宗庙,不得不对宋国俯首称臣……
屏风内:“重光?”
李煜仿佛惊醒般说:“你好好歇着,我去忙了。”
周娥皇在枕上笑道:“这样勤勉。看韩熙载还有什么话说?”
李煜逃一样离开了瑶光殿。
深夜,后苑。
“谁?”李煜警觉地回头。
月照梅林,长廊空无一人。过了好一会,才有小小一只金缕鞋从莲花柱础后伸出,紧接着是另一只,然后是整个人。
“哦。”李煜看清少女,声音柔颓下来:“是嘉敏。这么晚怎么还未出宫?”
周嘉敏答:“钟太后留我的。叫我明天再陪陪阿姊。”
“嗯。你阿姊病了一个月了。今天接见宋使,我没有叫她去,免得辛苦。”李煜故意说些不相干的,绕开仲宣的死讯。好像瞒下它,它就不是真的,就会像夜雾一样随着明朝的太阳消散。
他回身望向月光下霰雪覆盖般的梅林。花开得那样盛!全不知人世的悲哀。小木亭在花雾中伸出一角。那亭是他十七岁时亲自建造的,到现在已经十年。十年!十年前的此时,他只会命宫人熄灭所有红烛,好叫他驰马踏过碧清的夜月。
“您不叫阿姊去是对的,”周嘉敏慢吞吞说,“她去了肯定不高兴。”
“为什么?”李煜强打精神问。
“瞧您这身紫衣裳,跟韩侍郎平时穿的一样。您穿就穿了,可让阿姊穿韩夫人的裙子,站到人前——她哪里受得了?”周嘉敏说。
可不是,李煜一拍阑干,随即有些诧异地转脸看周嘉敏。这小姑娘多大了?十四?十五?十六?十五吧。长得跟娥皇真像。娥皇十五岁就是这副样子?
风把梅花落瓣吹到两人身上,拂了一身还满。
“对你阿姊,”李煜垂下眼,好像自言自语:“虽然我已经给了我能给的一切,可还是时常觉得亏待了她。”他到底亏待了她。明天……她怎么受得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娶她!
“可不是。”嘉敏老成地接话,“从我记事起家人就不知怎么办她才好。直到嫁给您,大家还惋惜:怎么没嫁给太子——”说到这里,她连忙抿住嘴,眼睛快速朝他一溜。
李煜却不以为意,说:“嫁给我皇兄更坏了,他杀掉皇叔后惊悸而死,你阿姊岂不要守寡?”从小,别人说他丰额骈齿、一目重瞳、风神明俊,注定要做皇帝,害得唯一的胞兄到死都防着他。其实他真不想做皇帝。父皇为什么不立七弟?
天要是不再亮就好了。“那时我自号‘钟峰隐者’,只知道读书画画,你阿姊嫁给我,周家很失望吧?”李煜努力找话来说。
周嘉敏听了这话却不免窘迫起来,长睫像蝶翅忽闪掩住眼珠,又把窄长的天水碧散花披帛在手里绕着:“没有,没有,没有。”
李煜微笑,这孩子还没学会撒谎呢。当时父皇忌讳周宗,当然不会让娥皇嫁进东宫。倒全了他的心愿。
风再次把落花吹进他的怀抱。莹莹的白在郁郁的紫上,有种凄绝的幽雅。明天,整个金陵唐宫将变成这个颜色……
落花继续投向他的怀抱。
“你会唱歌吗?”李煜幽幽问。
周嘉敏扁扁小嘴:“不会。”
“哦,是我唐突了?”小小年纪,倒知道自矜身份了,李煜脸上浮起一丝微笑。
“不是,”周嘉敏慢吞吞答,“我真的不会。音乐,都被姊姊学去了;我么……我只爱叶子戏。”
“打牌?!”李煜不禁提高声音,随即再次微笑了。从没听见一个高门女子说自己爱打牌。
周嘉敏暗暗在心里翻个白眼,清清嗓子唱道:
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声嫩韵清,在月华梅林之间缭绕听来,别是一种境界。李煜的手指在玉石阑干上轻合着拍子。但最后一个音消失那一瞬,他像被什么击中脖颈般猛然低下头。那双天生用来握笔抚琴的手紧紧握住阑干,好像要把阑干攥碎。
“您怎么了?”周嘉敏惊慌地问。月色下,她只能看到国主青漆般闪着幽光的黑发,还有白皙宽广的额头。眼眉都在阴影里。
“你下去吧。”李煜用了很大力气抬起手一挥。
周嘉敏垂目站了一会,忽然很想哭。但平白无故哭,又不好意思。什么楚国辽国宋国的事,她又不懂。
不知站了多久,她到底走了。刚出梅林她就哭了。说不出为什么,她感觉非常伤心。
李煜熬到子时已过才回瑶光殿。刚踏上飞虹桥他先惊愕问:“怎么点了那些灯?”
流珠和众宫人面面相觑。不远处瑶光殿华光四射,月宫般浮在子夜之中。
李煜快步进殿,只见所有帷幕都已升起,青玉案雁翅摆开,主位为紫檀阔榻,榻后立着缂丝金绣《春江花月夜》大屏风。金丝缭乱处,烟波滚滚,落英缤纷。客位背后则都摆着小山屏,屏上云母镶嵌的群鹤在流离光影里振翅欲飞。
他一脚踩在红丝地衣上。水仙香气馥郁。
正疑惑间,周娥皇花钗十二树,盛装而出。坐在偏殿的乐师飞出一缕笛音。
“怎么,教坊的人也来了?”李煜有些茫然地四顾,“都是节庆时用的。”
娥皇朝他深深一礼,莞尔笑道:“我偷偷叫人布置的。有一件大礼,准备了很久,现在要送给你。”
“哦。你高兴就好。不过,何必这么晚——”
“必须今晚。只有今晚。”娥皇强词夺理般断然说。随即她又柔声道:“你听。”
笛音毕了,笙箫渐起。在那音乐中,整座宫殿仿佛渐渐脱离地面,朝月亮飞去。仙乐。
“上元点环招萼绿,王母挥诀别飞琼。”李煜喃喃,然后猛然击掌:“《霓裳羽衣曲》!”
磐、筝、瑟、筑、箜篌、筚篥、羯鼓渐渐加入。
周娥皇忽然踩中一个鼓点朝殿中奔去。
“你还病着!”漫洒绛红宝相花朵泥金披帛从李煜手中滑走,像一缕凉风。
娥皇回眸对他一笑。李煜不禁呆了。
她的舞蹈是最美的。又不止舞蹈,她的琵琶也是最动人的。所以父皇把那只珍贵的烧槽琵琶赐给了她。“夙慧天成”,父皇这样赞美。夙慧确实是有的,但还有勤奋。“皇后的时间比日晷还准”,宫人们常这样说。她好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维持着最高标准的美貌、聪慧与才华。
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
天仿佛要亮了。黑透了,在那沉重的黑幕之后,不知哪里就透出亮来。
李煜忘了鼓掌。周娥皇激烈地呼吸着,停止舞蹈回到他面前。她高高的发髻略有些凌乱,鬓边翘朵还在颤抖,但面貌极其美,没有一丝病容,简直好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叫他惊艳。
“这是你的先祖唐玄宗所作的曲子,安史之乱后散佚。现在我替你复原了。”她第一句话说。
“从今天开始,为了唐国,为了仲宣,我将不再跳舞。”她第二句话说。
周娥皇死在一个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