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故事》亦怀新

2、邓师（司）

　　他是我妈单位管烧锅炉的人，在那儿人们都叫他“邓师（司）”。我们商州方言“师”、“司”同音，所以也可能是邓师傅的简称，也可能是邓司；司什么呢，就像晴雯司秋艳芙蓉，他司炉。
　　西安早不让烧锅炉了，但是我们那山清天澄，所以还许烧着（然而大多数也废弃了）。从我记事起邓师（司）就把一锨一锨乌黑发亮的煤块铲进锅炉口熊熊燃烧的红火里，待他和他周围整团地冒起水汽白烟来，整个大院的医生、护士、老师和学生就来拎着保温壶排队打水了。有人出于礼貌还和他打个招呼；更多人视他和锅炉为一物，可以不用理会。
　　这么多年，邓师（司）不但职责没有变，长相也没怎么变。一天晨昏两趟烧水，套件深蓝大褂，所以穿什么都好像是蓝的。瘦而尖的黄白的脸，尖鼻子，头发稀疏枯黄，几根黄胡子，狭长双眼中眼珠子也黄黄的，像个丑俄国人。他好像从没年轻过，偶尔穿一回中山装，行动有点少年人潇洒和轻狂的意思，我看见了不禁暗地惊异：邓师（司）也有这样的？不过成十年得每天看着，就只觉亲切而丝毫不觉丑了，反正也无须在意。
　　我从来没见过他媳妇，大约见了也不认识；也从来没见过他儿子，大约见了也不认识。
　　不过他的女儿我倒见过的。十几年前的春光下，踩着蓝砖台阶，我往下坡走，她往上坡走，先是白皙的脸盘，一双杏眼，微微笑意，轻卷的额发，真像圆圆的白花和拂动的花蕊，素色的手帕拢着一把头发；然后是略高的身材，淡白花衬衣和布裤，亭亭匀匀的，自自然然走过去，让童年的我屏息悄看，第一次接受到关于青春的隐秘信息。又有一次，我也禁不住看她，因为那淡然风姿忽然桃夭柳娆起来，炭笔画重了眉，绿眼皮，红嘴唇，让我又奇怪又惋惜。后来我知道，这又是一种信息了。不久就听说那姑娘非要跟一个很不行的人，和邓师（司）闹翻，私奔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假放完了，回西安的路上，看着窗外的秦岭，我想，游子一旦离开故乡，就失去了故乡了。再回去，树没了，河枯了，街道变窄，行道变坎坷，新楼新街又全不认识，只有人还依旧在，但全都老了，还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死了。就剩下个不变的邓师（司），和他巨大的锅炉生活在时间之外。
　　窗外迅速划过冬天的山野，一个鼓鼓囊囊地身着红衣中年农妇艰难地爬坡。稀少的梯田没有种麦，所以没有绿色，都向天枯黄干瘪着，田畔隔一段就竖一两个讲究的墓碑。像个好房子的横截面一样，中间一间高的房两边各一矮屋，飞檐直壁，金碧银红的，上面写着：“先考先妣……流芳百世”。在这农田里作活，死了又埋在这田里吧？黄土掩埋了有污秽凄苦、也有温暖畅意的，安命随份的人生。“流芳百世”，好似轻讽似的。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生难道仅仅是自然的代谢？不，邓师（司）和墓主人以外的亿万人孜孜以求，一定为个什么。然而像他烧起的水汽白烟一样团团的蒙昧，模糊，这个“为什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