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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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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晚起,夜跑成了他们的固定节目。跑完坐在操场看台上看天,夏天来了,夜空有好几颗星,像饱含泪水的眼睛,被晚风吹得光芒闪烁。
宁轲接过江湛拧开的矿泉水慢慢喝着,一会想到昨天黎妙说她成功怀孕了,但不觉得有啥值得高兴,就这么测着排卵期急匆匆的,连个高潮都没有,就被一颗精子捆住一生,实在太亏了。一会又想工作的事。
江湛好像也在想着什么。天际那颗大星还在闪烁,他凝视着它,微微汗湿的头发下的双眼仿佛存住了星光。
宁轲不禁又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夏夜,他们一群孩子在山里玩。说是山,其实就是卫校家属院后面的大土包,但在当时的他们看来应有尽有。宁轲把随身带的清凉油给大家胳膊腿上到处抹了,躺在芨芨草丛里看星星。那时的鹤川星星多多啊,银河挂在天上清楚分明。
那时候江湛就说要造卫星。宁轲还不知道卫星是什么,江湛解释:“无人航天器,像月亮绕着地球那样转。”宁轲就要求他造大一点,江湛勉强同意了。于是那天晚上宁轲梦见一颗越来越接近的星,终于挨到她脸上,比月亮还要大。
她转脸又看此刻的江湛。长睫毛。小时候有一次他用沾着清凉油的手揉了眼睛,眼泪像小河一样没完没了地流。他也不吭声,镇静地等待泪水把辣劲冲走。宁轲站在他脸前干急,只见那两排睫毛被冲得乱七八糟,又黑又长,像倒伏的青草。
长睫毛此刻又靠近了。宁轲手里还拿着矿泉水瓶,看着江湛的睫毛像梦一样靠近,然后两排睫毛闭上了,她感到了他的嘴唇。
血液忽然在全身狼奔豚突,轻微的电流,连头皮都微微发麻。另外微微发麻的是她的脸颊,他的睫毛在上面轻轻颤扫。
小腿一凉,宁轲猛然坐直,原来是手中的矿泉水不觉倒在运动裤上。她站起来,原地转了一圈,好像找不着方向,然后下台阶往操场走去。
江湛跟上来,宁轲回头说:“别跟着我。”
江湛就手插裤兜立在操场边看着,宁轲歪歪扭扭绕跑道跑,跑到一半,忽然顺着附近一个门出去了。
江湛按门铃。宁轲打开猫眼看一眼,手搭上门把手,却没有开,转身靠在了门上。
江湛没有再按,好像学她,也靠到了门上。
两人隔着门。过了很久,宁轲才发现自己一直呆在黑暗里。她想开灯,不知怎么伸手却开了门。
江湛轻微趔趄,急忙扶门框转身。走廊的声控灯一亮,两人双眼咫尺相对,都是一呆。
宁轲把头发别到耳后,回头看看乌漆抹黑的家,不知道自己是要出门还是要干嘛。
这个空档,江湛推她进去回身阖上门。宁轲转身一路开灯往里走。然而公寓太小,很快也就走到头。换一种眼光去看,浴缸、透明玻璃墙、只放得下一张床连沙发都没有的卧室,都显得那么暧昧,不合适会客。
她回身深吸口气,刚要张口,江湛先看着她用一种非常认真的口气说:“宁轲,我们谈恋爱吧。”
宁轲挥挥手,好像要把什么无形的东西从自己面前挥开一样:“我和你?”
江湛没说话,就一笑。宁轲立刻明白,他笑得是刚才那个吻。
宁轲再挥手,几乎把胳膊抡圆了,却再没说出什么,一手插腰一手扶额,在床和飘窗之间的窄道来回走了两圈。最后,她好像下定决心一样,两眼坚定、浑身严肃地说:“对不起,可能是我太寂寞了。”
江湛扬眉:“你干嘛道歉?”
宁轲继续严肃答:“你知道我工作有多忙。从早到晚,一周都休息不了一天,几乎没有个人生活——然后你出现了。你确实给了我很多美好的刺激,动画啊冰淇淋啊跑步啊。所以我因为寂寞,疲倦,就给你——给了你一些暗示。结果才会就变成这样。这是我的问题——”
一个笑容在江湛的嘴角展开,然后像风一样吹开去,漾了满脸。
宁轲说不下去了:“很好笑吗?”
江湛倒把笑收了:“还行。不过这事情,哪有你说得这么严重?”
宁轲放下脸:“严不严重都到此为止,你回去好好准备明天上班。”
江湛又微笑一下说:“我不想上班了。”
宁轲:“少耍小孩子脾气。”
江湛看着她:“你觉得我是小孩子吗?我觉得那些人更像小孩。”然后他说了上班后几个月,单位发生的两件事。一是研究室里有人弄错了个数据,一旦应用,要出大事。但因为数据已经上报了,改起来就恐怕要追责,所以没有人敢站出来,连上级都默不吭声。都怕担责任。最后是他打电话到部委,把这个错纠正了。结果也没有怎么样,所里不过出个报告而已,但是避免了有可能发生的重大损失。
宁轲蹙眉吸口气,想说什么又没说。
江湛继续说另一件事,他研究室里一个从业十几年的高级工程师,熬了这么多年才出了一项成果。不料上面大手一挥,成绩就成别人的了。而那个工程师竟然忍气吞声。
宁轲这次听完淡然道:“这在职场不都是很常见的事。还说不是耍小孩子脾气。”
江湛静静看着她:“那你也会这样?”
宁轲沉默一会:“看情况吧。”
江湛也沉默了。那个吻的温度在房间里渐渐凉透。两人都觉得很冷,彼此忽然有些陌生——互相不够了解的成年人之间理所当然的陌生。儿时的亲密仿佛已在瞬间挥霍完毕。而十年前那件事造成的痛苦,却仿佛藤蔓一样暗自滋生。好像这些阴暗的藤蔓早就蛰伏在那里,静等草长莺飞春光明媚的虚假繁荣过去,便立刻反攻倒算。
“宁轲,我一直想问你,现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江湛轻问。他问得很迷茫,简直像在问他自己。
宁轲的眼睛也出现了和他一样的神色,但她马上又恢复了正常,就像瞬间砌好围墙,或者戴上了盔甲:“生活不就是这样?生活很容易吗?有几个人有得选择?”
江湛有些嘲讽地一笑:“你刚也说了你压根没有生活。后半生,你是不就继续升职,挣钱,还房贷,然后相亲结婚生孩子——就那么忙碌、麻木地过一生?”
“对!”一股怒气把宁轲变得僵硬,“你说得完全没错。可就是这种叫你嫌弃的人生,也不是容易得到的呢!”
“生命不应该是这样的。”良久,江湛说。
宁轲一笑:“不要问生命的意义。也许生命根本就没有意义。生命是荒谬、随意的!”轰然一声,这句话像炸弹丢在两人心头。
那个墓碑忽然浮现。宁轲心想,我不该这么说。抬起眼,她果然看见江湛的神情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棍。
江湛颓然低下头。半晌后他忽然强自鼓舞般说:“宁轲,我们之间有很美好的感觉啊。假如生命如此无聊、没意义,我们何不让它变得有聊一些?我们恋爱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