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罗德塞塔西亚

3、阿晏

　　“撑不住就说撑不住，硬撑在这儿很厉害吗？”青衣男子懒懒散散地走到阿晏跟前，一撩衣角，半蹲下去，抽着眼角抬开手，“接骨可能有些疼，你要是忍不住，就喊出来，说不定能好受点儿。听见没？”
　　阿晏原想点头，但奈何脑袋动不了，只能低着声回道：“听到了，哥……叔叔。”
　　青衣男子眯了眯眼，也不废话，左手扶住阿晏的肩膀，右手直接往他脖颈上一搁，片刻后，阿晏“啊呦”一声，话音未落，折了的骨头已经被青衣男子接好了。
　　“脑袋慢慢动，小心又闪着了。”青衣男子站起身，顺手拉过阿晏放在桌上的书，一边坐在桌旁凳子上，一边随手翻了几页，低声轻吟道，“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未见君子，寺人之令……”他顿了顿，一撩眼皮问阿晏，“教书先生给你教这个了吗？”
　　阿晏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青衣男子不以为意地一笑：“没教正好，以后多的是人教你。”
　　阿晏不大明白这话的意思，支着脑袋想了一阵，但没想出来个好歹，只好扁着嘴巴巴问道：“叔叔，什么叫‘多的是人教我’啊？”
　　“意思就是……”青衣男子搁下书，觑着阿晏，一脸混账地笑道，“王婆婆不要你了。”
　　阿晏没爹没娘，只有王婆婆这么一个亲人，他是被王婆婆从小拉扯到大的，两人感情的深厚程度自不必说，现在一听说王婆婆不要自己了，顿时急道：“王婆婆为什么不要我了？是因为我昨天没有好好吃饭，惹婆婆生气了？还是因为我之前跟陈小海他们去玩，没有去学堂？”
　　青衣男子耸耸肩：“看，你自己不都把理由说出来了吗？”
　　阿晏眼眶红了一圈：“可我以后会改的啊。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也说，犯了错没关系，只要能改过就行。婆婆也经常夸我是个好孩子的，她不会不要我的……”
　　“人的确应该知错能改，但人不能把这四个字当成自己一直犯错的借口，”青衣男子叹了口气，轻声道，“有些错，犯了就是犯了，不可挽回就是不可挽回。如果有人因为你犯了不可挽回的过错而选择放弃你、离开你，甚至是报复你，你是没办法质问和责怪他什么的。王婆婆夸你是好孩子不假，但她把你给了我也不假。”
　　他说话的时候半垂着眼皮，声音轻得就像叹息，可不知为什么，委屈得快要哭出声来的阿晏却被这一席话给安抚了下来，他抽动着气，压着哭腔问对方：“什么叫‘把我给了你’啊？”
　　青衣男子被他这句话逗笑了，他一抬手，似乎想往阿晏头上敲几下，然而快挨着阿晏脑袋的时候他却不知怎的，忽地顿住了。
　　“这句话听不懂，那句话听不懂，你那挂在嘴边的教书先生到底怎么教你的？”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似乎也觉出了几分尴尬，于是转而攻击起来阿晏那七老八十快入土的教书先生来，“能把你教得连人话都听不明白，他还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阿晏没听出来他是在岔开话题，还当他真对自己那教书先生感兴趣，于是抬手一抹眼角，道：“可惜教书先生前几天回老家了，不然宋叔叔就能见到他了。”
　　青衣男子一顿，瞧着阿晏，稀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宋的？”
　　阿晏：“婆婆这么说的。”
　　青衣男子笑笑：“那她告诉你我的名了吗？”
　　“这个婆婆没说。”
　　“既然她没说，那我告诉你好了，我姓宋，名执，固执的执。”宋执说着，食指在石桌上写了个“执”字，写完最后一笔，他食指一顿，忽地开口道，“阿晏，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然而没等阿晏回答，他自己轻声回道，“这里是北燕。”
　　宋执话音刚落，“嘎吱”一声，院门突地被人推开了。
　　“婆婆！婆婆你回来了！”阿晏说着已经撒开蹄子一把扑进了来人怀里，刚才他被宋执唬住了，现在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宋执方才说的王婆婆不要他了之类的话，一时间也忍不住了，讷着声音抽泣起来，“婆婆你别不要我……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婆婆你别不要我……”
　　王婆婆年纪约莫四十岁，穿了身粗布衣裳，头上梳着个油光发亮的发髻，看上去利落干练。她摸着阿晏的头，笑吟吟道：“婆婆没有不要阿晏，阿晏这么乖，婆婆怎么会不要阿晏呢？这话是……”
　　“是我说的。”宋执不咸不淡地打断王婆婆的话，然后一挑眼角，冲阿晏道，“阿晏，你去南边点心铺里拿几盒桃酥过来，记住，动作小心点儿，别把桃酥颠坏了。”
　　王婆婆心领神会，从荷包里摸出几贯钱，塞进阿晏手里：“去吧，小心点儿。”
　　阿晏看了看坐在石桌旁的宋执，又看了看面前慈爱的王婆婆，踌躇片刻后，方才出了门。
　　王婆婆目送阿晏过了拐角，这才扣上门，转身走到石桌前，脚步一顿，然后跪了下去：“老奴拜见六殿下。”
　　宋执本长了副书生相，就连那双桃花眼也处处逸着翩翩公子气儿，可不知怎的，当那五官合在一起，却里里外外都透着些许幽幽的阴沉和不近人情。
　　就好像他是座怎么暖都暖不热的石头，又冷又硬，执拗得就像他那一针见血的名字。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轻飘飘道：“起来吧。”
　　王婆婆自知说错了话，一站起来就认罪：“老奴方才失言，还请殿下责罚。”
　　“责罚？”宋执重复了一遍，冷着声问道，“责什么？罚什么？婆婆你知道的多，倒不如指点在下一二。”
　　王婆婆脸色一变，连连说着“老奴失言”，紧接着又要跪下去。
　　“要么站着说话，要么坐着说话。”宋执道，“二选一。你要不想耽搁我的功夫，就快点儿做选择。”
　　王婆婆唯诺道：“是，殿下。老奴站着就好。”
　　宋执垂着眼，缓声道：“这次回南朝我会带上阿晏，但你身份特殊，京城中稍有些阅历和年纪的人都会认出你来，你一旦被认出，阿晏的身份也就隐瞒不住了，所以你绝对不能跟去。你若真为阿晏着想，不用我多说应该也明白其中道理。不过当年我既然选择救阿晏和你，就一定会善始善终。后路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过几天会有人来接你走，你跟着就是了。对了，今天进城见着人了吗？”
　　“见着了。”王婆婆说着从怀里摸出封信，捧给宋执，“这是柳姑娘托老奴带给殿下的信。”
　　宋执拿过信，拆开，一目十行地扫过，然后又把信塞了回去。
　　“你这几日就尽给自己准备好行李吧，我和阿晏在这儿还要再待一段日子，不必你多费心了。”他说完站起身，抬步便要进西厢房。
　　王婆婆心里着急，一时间没忍住，脱口道：“殿下……”
　　宋执脚步一顿，转身朝王婆婆看去：“还有事？”顿了顿，又补了句，“若你想说的跟阿晏有关，那就不必说了。”
　　王婆婆怔了怔，呆呆地盯着宋执，宋执的背影就像道深色的山脊，被连绵的云翳襁褓似的裹着，任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都看不清全貌，可就是眼前的这道背影，曾出现在烈火焚天的纪王府，踩着血河抱着刚出生的阿晏死里逃生。
　　一想到旧事，就像青天白日里突地窜出了条尖利的铁钩，一边勾着前尘，一边扯着血肉。王婆婆喉咙一热，眼睛里像浇了热水似的倏然烫起来，她忙一仰头，唯恐眼泪掉下来丢了纪王府的人。
　　而就在她逼着不掉泪的这当儿，阿晏已经捧着两盒桃酥推门进了院。
　　“婆婆，快来帮我。我要拿不住了。”阿晏捧着这桃酥捧了一路，胳膊已经酸得不行，只好向王婆婆求救。
　　宋执闻言，轻笑一声，刻薄道：“骨头折了都不喊疼，拿几盒桃酥倒知道开口求人。也不知道你这求人的标准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他一顿，道，“桃酥直接拿进我屋里吧，省得等会儿再拿一趟。”说罢他也不回头看阿晏一眼，便径直进了房里。
　　王婆婆快步走过去，从阿晏手里接过那桃酥，然后附在阿晏耳畔低声道：“婆婆帮你拿到门口，你再拿进去。胳膊酸吗？快揉揉，揉一会儿就不酸了。”
　　“婆婆，”阿晏仰头看着王婆婆，稚拙的脸绷着，透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老成，“你真的把我给了叔叔吗？”
　　王婆婆沉吟片刻，脚步一顿，郑重其事地看着阿晏道：“不是婆婆要把阿晏给叔叔，是婆婆要把阿晏还给叔叔。阿晏，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你都一定要记得，宋叔叔是好人，如果没有他，阿晏和婆婆早就没命了。阿晏一定要记得宋叔叔的恩情，记住了吗？好了，这桃酥你去拿给你宋叔叔，婆婆去给阿晏做你最喜欢的鲫鱼汤。”
　　阿晏接过王婆婆递来的桃酥，皱眉抿嘴想了一会儿，向王婆婆道：“婆婆记得要少放些盐，叔叔不喜欢喝咸的汤。”他叮嘱完这个，然后深吸一口气，抬脚进了西厢房。
　　宋执从怀里摸出了个火折子，然后点燃桌上的油灯，他一抬手，把柳杨的信放在油灯上，火舌安静而贪婪地舔舐着，火光映进他那双桃花眼里，不知怎的，却像是看不见底。
　　阿晏对宋执喜欢是喜欢，但他还怕这位年轻叔叔。
　　尤其是叔叔发呆不说话的时候，简直就像山间草丛里的一条蛇，看着不动声色，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张开惨淋淋的獠牙，咬住人的要害。
　　这么一想，阿晏顿时就挪不动腿了。
　　也不知隔了多久，叔叔忽地开口问道：“怎么还不把桃酥拿过来？”

　　求评求收藏求点击。小罗就是这么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