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罗德塞塔西亚

1、受命

　　南朝晋元一十三年，春。
　　建康城内。
　　夜凉如水。
　　承元殿阶前立着一个男人，约莫四十岁，正皱着眉，身上银甲在月光之下泛着冷光，腰间别着把剑，一手正护在剑柄上。
　　也不知他在殿前已经等了多久，殿门忽地被掀开了条缝儿，一个太监端着步朝阶下小跑过来：“蔺将军。”
　　被称作“蔺将军”的男人叫蔺柯，是南朝殿前司都指挥使，颇受当今圣上器重。他往前一步，忙问道：“陛下怎么样了？”
　　太监低声道：“回将军，太医已经来瞧过了，说是陛下近日来太过操劳，又思虑不宁，故而犯了昏症，于龙体并无大碍。”他顿了顿，朝周遭瞟了几眼，而后上前几步，凑近蔺柯，压着声道，“陛下有要事要同将军商议，烦请将军随老奴进殿一趟。”
　　蔺柯心一紧：“陛下……”
　　太监轻轻摇了摇头，截断了他的话头：“将军若有什么想问的，还请随老奴进殿。”
　　蔺柯无声地叹了口气，而后向那太监作了个揖：“苏公公，请。”
　　两人刚进了承元殿，蔺柯就闻到了股血腥味儿，不甚重，但很新鲜。苏公公带他绕到内室，内室前放着块屏风。
　　两人在屏风前顿住脚步。
　　屏风后传来道气若游丝的声音：“是……是将军……将军来了吗？”
　　蔺柯跪拜在地：“臣蔺柯，拜见陛下。”
　　“快请起……咳咳……”屏风后那人咳嗽起来，苏公公朝蔺柯看了一眼，然后绕过那屏风进了内室，向龙床上几近奄奄一息的皇上道，“陛下，是蔺将军来了。”
　　皇上咳嗽了好一阵方缓过气来，他抬起右手胡乱指了一通，道：“叫他进来，快叫他进来。”
　　苏公公唯诺道：“是，陛下。”他话音一转，朗声道，“蔺将军，陛下有请。”
　　蔺柯绕过屏风，进了内室，只见躺在龙床上那人形容枯槁，脸已经完全凹陷下去，就连贴身衣服竟也显得宽大得几乎撑不起来。
　　他皱眉急道：“陛下这是……”
　　皇上朝他招了招手：“蔺卿，过来……扶朕起来。”
　　蔺柯上前扶起皇上，他身上银甲乃赤铁所造，冷冽非常，皇上病体，一挨着他身上那层银甲，登时打了个重重的寒噤。
　　苏公公惯会察言观色，于是道：“还是老奴扶着陛下吧。”
　　然而皇上却摇了摇手：“不碍事。你也出去吧，替朕看着外面，别让旁人进来。”他顿了顿，又道，“朕有几句话想同蔺将军说。”
　　苏公公道了句“是”，遂退出了内室，守在了殿外。
　　“朕知道你有许多话想问，但你先别问，让朕……让朕先把话说完。”这句话说得太急，喉咙一呛，他又咳嗽起来，“咳，朕近日来头晕目眩、四肢乏力……恐是大限将至，命不久矣。”
　　蔺柯：“太医不是说陛下龙体并无大碍吗？”
　　“那是朕让他们这么说的，”皇上似是轻笑了一声，然而笑声太浅，还没等蔺柯听出来就没了痕迹，“朕当皇上当了十三年，瞒天过海的本事还是有些的，不过瞒不了多久了。你也看到了朕这个样子，要说身体无碍，就是连你都不大信吧？呵，朕自继位以来，于南朝无所建树，反而葬送了我南朝许多气数，朕实在不知道，若真去了黄泉之地，如何面见太祖太宗。”
　　蔺柯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讷了讷，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皇上了然，垂下眼皮，缓声继续道：“先皇在世时，曾多番告诫过朕，要有自知之明，万万不能因贪恋权势而毁了南朝江山。朕这几日常想起先皇说的这句话，可每次想起，都心觉惭愧不已。”说到这儿，他忽地一顿，目光顿时渺远起来，似乎是越过绵长时光迎面撞上了往事，有那么一瞬，他面有悲戚。
　　蔺柯试探道：“是……是因为六殿下？”
　　“朕当年将他放逐在外，不许他随意回京，如今六年过去了，你说，他会恨朕吗？”
　　“陛下许六殿下四方云游，以增长见识阅历，”蔺柯道，“六殿下明事理，一定明白陛下的苦心。”
　　皇上愣了愣，而后似乎是急了似的，嶙峋的手猛地攥住蔺柯的手，涨红着脸断断续续问道：“你说……咳咳……说的是……是真的？”
　　他真的不恨朕吗？
　　蔺柯像安慰孩子似的拍了拍皇上的手背：“四年前微臣随军出征夜秦，曾在夜秦京郊一处寺庙里见过六殿下。六殿下待人温和，有礼有节，胸有丘壑，怎么会计较这些呢？更何况，六殿下是陛下的亲生儿子，殿下孝敬您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会恨您？”
　　“从前大家都说他是皇子里最像朕的，”隔了好一会儿，皇上才终于开口道，“可朕知道，他不是最像朕的，他是最像先皇的。先皇子息怍薄，只有朕这么一个独子，皇位是不得已才传给朕的。咳咳。”
　　“陛下……”
　　“其实南朝上下，谁人对此不心知肚明呢？朕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蔺卿，你也不必为朕遮掩，这些话憋在朕心里憋了这么多年，若不说出来，朕怕是死也有憾。当年先皇也定是看出了这一点，因此把他从小就当成南朝君主栽培，先皇去世之前，怕是也给他留了许多东西。唉，可惜朕这辈子没什么能留给他的了。”皇上叹道，而后转向蔺柯，“蔺卿，你辅佐朕这么多年，朕唯一能信得过的人就是你。”
　　蔺柯会意，向皇上重重一点头：“陛下尽管吩咐，臣自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朕自知时日无多，此生此世也没什么可盼的，但南朝不能被朕一人耽搁，朕命你今夜便启程去把他接回皇宫，朕会勉力撑到他回来，亲自将皇位传给他。若朕撑不到那时，”皇上从玉枕下摸出玉玺，转身递给蔺柯，“这玉玺请你转交给他。圣旨朕已经拟好了，届时苏公公会拿给你们，昭告天下。如今这建康城中已不安宁，朕若倒下，恐城中会生变数，还望蔺卿快去快回，其余的，朕也没什么要交代的了。”
　　蔺柯接过玉玺，扶着皇上躺下，后撤几步，一撩衣角，单膝跪地，作揖道：“陛下放心，臣定不辱使命，将六殿下带回来。”
　　皇上偏头看了蔺柯一眼。
　　他像一片零落在地的树叶，虽躺在龙床之上，却看不见繁华骄矜，只见其孱弱如婴。或许是灯光太暗的缘故，皇上的眼神跟着也昏暗起来：“去吧。”
　　蔺柯应了声“是”，而后揣着玉玺退出了承元殿。
　　苏公公在殿门外守着，见他出来，向他行了个礼。
　　蔺柯顾不得虚与委蛇，向苏公公匆匆点过头，便脚底生风地走了。
　　把六殿下带回来不难，可关键是，游历在外的六殿下现在在哪儿呢？
　　蔺柯抽着马鞭从宫门飞奔出去，风带着寒意簌簌刮过，奔至城门口时，他已经出了一脑门儿的冷汗。
　　“蔺指挥使？您……”未及守城门的士兵把话说完，蔺柯摸出个令牌往士兵眼前一晃：“别说废话！快开城门！”
　　守城士兵愣了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隔了片刻，见蔺柯瞪过来，冷不防打了个激灵：“是是是，小的现在就开城门。”
　　南朝有宵禁，亥时一过，城门就会关上。除非事情紧急，持圣旨或是军司令牌者可在宵禁之后重开城门。蔺柯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多年来又深得皇上器重，因此持有军司令牌，方才他给守城士兵看的就是军司令牌。
　　蔺柯收了军司令牌，马鞭一抽，飞奔出去。
　　夜幕深沉，月亮半缺，放眼望去，天幕上只缀着几颗不甚明亮的星子，仿佛风一吹，就能把那些仅有的光亮给吹没了。
　　“哒哒”马蹄声渐渐远了，蔺柯的身影逐渐变成一个黑点，而后终于在天幕尽头消失不见了。

　　这一章字数不多，大家见谅，下一章我尽量多写点儿字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