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狐狸盐

2、夜谈

　　玄衣男子似乎有那么转瞬即逝的惊讶片刻，而后那冷清的，漠然的神情再次爬上他的脸颊，将那一张绝色的，俊秀的脸箍得严丝密封。

　　我手里抱着琵琶，晚风拂过，撩起我的长衫，与高高的野草纠缠在一块。冷，冷得我攥着琵琶把的手指泛白，或许是我太用力了些，但我不敢松开，我怕我松开了，男人就不见了。

　　“你不怕？”玄衣男子的声音沉静似水，在这初秋的夜晚，微凉的，像是井中冰过的西瓜让人后颈悄咪咪地爬上一丝凉意。

　　“怕什么？”我在男人身边寻着一块儿干净些的地儿坐了下去，一点也没有想要避着他的样子，抬琵琶的手还偶尔擦过他的手臂，如我所料的那般没有一点热度透出来。

　　男人不说话了，良久，我放在琵琶弦上的手已经被风吹得快冻僵了，男人才缓缓开口，“我叫嵩水，嵩山的嵩，流水的水。”他这般自我介绍，身上穿着在我眼里，在这个时代似乎已经过时的衣服，我们的身后是破旧但能看出曾经的辉煌的屋宅，这一口枯井也在他沉沉的自我介绍中汩汩地冒着清泉。

　　“我叫君未归。”我抬了抬我的宝贝琵琶，示意男人看琴身上刻着的字，是楷书字，好看着呢，我一般都不让人看的，男人抬手，骨节分明的，细腻的手轻轻抚摸过那三个字，却好像摸过我的心。

　　“现在的字都看不懂了，我以前都写小篆的。”他的手在那凹凸不平的刻面上摸了又摸，字里行间都感叹着岁月的流逝。

　　“我为你弹一曲吧。”我嗫嚅道，谁都没想到天下第一琵琶手在这里主动地，殷切地想要展示那千金难买的才华，我的头发安静地落在肩颈，似乎和我一样紧张。

　　我紧张的，渴望的，连指甲把琴身压了微微一道痕。嵩水淡淡地笑着，笑得像是苍穹中的那轮弯月一般恬淡，他摇了摇头，我还没来及失望，他又开口道：“我们先这样坐着聊聊天吧，很久没人和我聊天了。”

　　我傻傻的点点头，嗫嚅着却不知道说什么。

　　嵩水放松了身体，那一刻他懒懒地说：“你弹得琵琶曲儿很好听，但我，对，我现在更想认识了解一下离开琵琶的你。难道不是吗？其实你也不一定是打心里喜欢弹琵琶的吧。”他说话带有很强烈的个人情感，断断续续的，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但我不在意，因为他说出了我心里所想的，过去所念的，我捏紧了琵琶把，我以前是真的不喜欢弹琵琶。

　　而现在，我的名声传出去了，琵琶也弹得出神入化，多少人慕名而来，我把这当做是工作，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如果我不再弹琵琶会是怎样的。

　　会是现在这样吗？和心上人坐在冷冷清清的院宅里赏月夜谈，彼此说着不切实际，天马行空的话，或是躺在红纱帐中夜夜缠绵？

　　嵩水许是见我有那么出神的片刻，印证了自己的想法，他恬淡地笑，在井中水咕噜噜的声音下，让我看得有些口干舌燥。

　　我抱着琵琶的手渐渐松了，手臂无法自已地向嵩水伸过去，最终浅浅地，轻轻地环在他身后，像是搂着一片虚空，在我心里却是捧着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我的名字叫【君未归】，是梨园里那老头子给我取的，取自李商隐的【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我用眼神询问着他名字的来历。

　　他好似有些感兴趣，眉眼弯弯，“我……我死的时候我还没有取字，娘亲一直唤我【嵩水】，不过这里之前就是姓【常】”

　　我有些心疼她在说道自己死亡的时候那一刻的落寞，嘴里不自觉地念道“常嵩水”，他后来又眉眼弯弯，但都不及之前那一刻好看真实。

　　贵重的琵琶已经被我放在古井旁边，长长的把手磕在井台边，安静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在这秋风扫落叶的夜晚，远近没有一处灯火，能够照亮的只有皎月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乐曲比琵琶曲更能勾我们的心。

　　常府在百年前应是很热闹的，梅雨时节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青瓦上，白墙底溅起一层层泥点子，繁衍出青青的，潮湿的苔。常老爷坐在庭前雨帘里的红木椅子上打着茶盖，一点一点也不着急地品着茶，仆人穿着蓑衣，带着一身潮气，从古井边匆匆走过，后院里的闺房小姐们趴在窗台边遥遥看着阴沉的天边，盼着什么时候雨才能停，好去院里扑蝶。

　　那时候的常嵩水在干嘛呢？是在书房里伴着雨声沉浸在知识怪诞中，还是在灶台旁边跟个小野猫一般伸着脖子望着美食？亦或是背着手工精致的挎包，撑着油纸伞，踏着水洼的涟漪，像是个顽童一般边踩着水边往学堂的方向走去。

　　不管怎样，那都是和我截然不同的人生，不管那个年龄里，他是在书房，在灶台，还是通往学堂的雨巷，我都在抱着做工粗糙的木琵琶一遍一遍用带着伤痕的手去拨弄琵琶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