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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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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山海可平
“白麟,去转世吧,这一世你的不甘,希望可以在下辈子得偿所愿。”帝储轻轻挥手,地宫里拂起一阵温柔的风,托着她去往黄泉。
当她的灵魂离开后,那笙这次再去闭合白麟的眼睛,那双眼睛轻而易举闭上了。那笙是通灵者,这代表死者执念已消,将干净清白地投身下一世,无忧无虑。她跳到女殿的旁边,一脸崇拜,“宴酒姐姐,你是怎么做到的?”
“真岚的右足在暗室里,快取过来解开封印,算算时间他们也该到了。”宴酒并未回答中州少女的提问,嘱咐二人迅速解封,并让西京将白麟尸体收敛起来,等青塬到来后,由他安排将尸骨入殓九嶷墓穴。在此之前,帝储将邪灵内丹取出,净化了上面的魔性后,让西京去给旁观的盗宝者之王服下。卡洛蒙家族的世子在他们之前已经独身杀了烛阴,体内被幽凰封住的毒素蔓延全身,邪灵之力再加上烛阴内丹方可保障卡洛蒙家族的世子健康度过几十载,也将连接后续之事。
她缓步走到冷眼瞧着的傀儡师身边并排而坐,动用了两种相斥的力量,宴酒有些疲倦靠在傀儡师的肩膀上稍事休息。
“你对不相干的人,倒是上心得很。”他嘲讽开口,刻薄又直接,如百年前伽蓝白塔上那个对少年帝储恶语相向的鲛人。帝储看不到傀儡师此刻的表情,也能感觉到他长久压抑的心理 ,当谎言捅破之后,她要继续下一个谎言,还是将残酷真相摊在他的面前。
宴酒靠在他的肩膀上,并没有向傀儡师解释,苏摩根本不在乎她为什么要救白麟,他只是对她在别人身上浪费精力而不悦,而宴酒要救白麟的原因更是盘根错节无法一一细说。
“我想活着,苏摩。”帝储闭上眼睛,声音低了下来,白麟很幸运,正好碰到了她,可以再次转生为人,她便有些不太走运了,踏遍云荒也无人能救她,“我不知道我能活多久,可能一年,可能十年,可能几十年,可能上百年,我告诉你的同生共死术是真的,但它有个条件,不伤及你性命的前提下奏效。”我可以共享你的千年生命,但不能危及你的性命。我可以跟你一起死,但不能让你因我而死。
世间的爱,没有公平可言,它甚至超越了死亡的威胁,使人坚硬无惧。
傀儡师握紧了她的手,他的手冰凉,宴酒却感觉到了焰火灼烧的疼痛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很抱歉,不可以,我的命星没了,你无法将命运与我绑在一起。而你身上的这道术法,是我百年前留下的。”即便傀儡师与不属于云荒世界的她在一起了,他偏执自我的性格也不会改变半分,一旦他知道她会死,傀儡师会使用星魂誓血来与她共享命运,更会在承受所有伤害而赴死的结局中让她摆脱死亡的牢笼。
他们二人能成为唯一的朋友和爱人并非没有理由,性格太过相似,极端而疯狂。
“那我怎么办?”他像是在询问身边的女殿,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傀儡师直直地望着虚空,碧色的瞳孔犹如黑墨散于水中,溃散地聚不成原本的神形。
连他握住她的手都仿佛没有气力般,轻轻一挣就能挣脱开来。
白塔一别后,放逐百年间,辗转百年的失而复得,而这相遇竟是要他亲眼见证她的死亡。
“我作恶太多,上天都在惩罚我。”他忽然想起了太多太多的故事,无一例外的是故事里的人都死在他的床上,脸上表情都是同样的惊恐万分,那些温暖过鲛人冰冷身躯的女人,连尸体都未能保存完整。
傀儡师捂住脸,骄傲的头颅无力垂下,疯魔般喃喃祈求,“我可以放下这千年仇恨,我会跪求所有鲛人的谅解,只要你活着,别再留我一个人活在世上。”他那般高傲自负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来已是极致。
帝储拔开他的手掌,那张极致俊美的脸青白一片,傀儡师怔怔望着她,碧绿之下盈满绝望,宴酒捧着他的脸,慢慢凑过去,闭目轻轻吻着他的眉心,从前他亲吻她的时候,很喜欢闭上眼睛,只后来发现她总是睁着眼睛,没有太大的波澜起伏,傀儡师便会恼怒咬破她的唇,等她露出痛色,他便会像个孩子般心满意足的闭眼继续吻着她。
并非所有人眼中的光都是温暖明亮的,有人偏偏爱上黑暗的沉静凉淡。
“苏摩,答应我一件事情吧。”傀儡师木然转动头颅看着她,一吻过后即刻抽身的帝储撑着手向后仰去,神情有一种淡淡的平稳沉静,说出的话理智无比,“如果我死了,不要立刻追随我而去,给自己一段时间,尽力尝试着活下去,若拼劲全力尝试后你依然无法走出来,那时候再来找我吧。” 她侧过头看着傀儡师,微笑着,“无论你选择哪种,我都尊重并理解。”
“为什么?”傀儡师状若崩溃,绝望将他捆绑在无底深渊,“为什么你能这么理智地交代所有事情?你真的什么也不在乎吗?”
“不是。”帝储轻轻反驳,漆黑双目里的微光却像是深渊里的永生不灭的明烛,“这个世界里,我最在乎的就是你,唯一放不下的也是你,我甚至想过带你一起离开。可是,我的心告诉我,我舍不得你死,更惧怕你无望地生。”一贯无所不能的空桑帝储有些恍惚,她低着头,面色苍白,声音轻微地几乎听不到,“所以我也不知该拿你怎么办。”
死亡对我而言只是生命的回归,回归并不等于终结,而是回到未有生命之前的寂静和暗涌。
“宴酒姐姐,臭手的右足我拿到了。”那笙兴高采烈跑过来,一手提着盒子,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不过放了这么久,肯定臭死了,我可不可以先不打开啊。”余光中中州少女看到旁边的苏摩,颇有些不可置信,“苏摩,你是在哭吗?天哪,你竟然也会哭。”
面目阴冷的傀儡师一掌将她击飞,幸好西京眼疾手快扶住了中州少女,否则只怕身上也得折几处,他没想杀了她,却下了狠劲要教训少女,“再敢多说一句,我就杀了你!滚开!”
那笙被他吓得不轻,还是嘴硬道,“不说就不说,不就是哭了吗?宴酒姐姐下午快要哭了的时候也没像你这样发神经!”少女说完甩手离开,其余盗宝者休息了一阵子,卡洛蒙世子目光瞥向角落里的二人,斟酌了片刻还是直接向西京道别。
“西京,真岚已经在地宫里了,你们去找他吧。”女殿淡淡道。
“殿下,我们在前方等您。”西京回应后和盗宝者们一同离去。
黑暗沉寂的内室只余二人,他们依偎在一起,傀儡师伸出左臂揽她入怀,脸颊贴着她凉凉的发丝,怀中之人双手扣着他的腰,安静地闭上眼睛,听到他的呼吸声,他的心跳声,听到这一生独一无二的声音。
千言万语不抵此间一刻。
“为什么哭?”傀儡师问的是方才那笙所说。
“你说是为什么?”她在他怀里睁开了眼睛。
“因为我唤了你的名字。”无比确信的语气。
“嗯。”女殿轻轻应了一声,“你唤我名字的时候,跟你叫别人时完全不一样,我很喜欢。我曾说过你的名字是远古神话中的酒神之名,而我或许便是你酿造的那杯苏摩酒,在外辗转漂流了很久很久,终于在最后回到了你的手心。”失而复得啊,多么热泪盈眶的幸运。
傀儡师抱紧她,用力到他都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骨头磕到自身的强烈痛感,心脏仿佛都被剖开一分为二,一半在哭,一半在笑,怀抱着此生最大的希望,却与她一起等待着绝望的到来。
宴酒,我不会妥协的,我不信天命,不相信世界,正如你所说,命运都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我向天地搏命,我赌你和我还有很长很长的未来。
如果我赌输了,就惩罚我陪你去另一个世界度过我们的未来。
我们在一起,那才是故事的结局。
二人出来时,外面已经围了一群人,头戴皇冠的皇太子正与卡洛蒙家族的世子交谈甚欢,皇太子仿佛天生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吸引着所有人,并让所有人臣服其下。直至送走了那群盗宝者,真岚携身后的青王缓缓而来,脸上又露出那种熟悉的吊儿郎当的神情,偏生他四肢不全,没了一手一腿,显得有些滑稽。
“皇姐,你又送了一个大便宜给我。”青年笑了起来,明朗轻松,“海皇阁下,我的左足就麻烦贵国了。”
“已经安排左权使前往鬼神渊,不日便可取回。”傀儡师对嬉皮笑脸的皇太子态度并不友善。
“如此多谢了。”真岚倒是浑不在意。
“就差右手了。”帝储摸着皇太子空空的袖管,脸庞坚毅,“很快。”
“最后的封印很难啊。”真岚皱眉,“那笙可能进不去那里。”
“臭手,你的最后一只手封印在哪里啊?”中州少女好奇地探出头来。
“在伽蓝白塔的底下。”回答她的是宴酒。
那笙脸上也露出一丝害怕,桃源郡之时遇到的沧流士兵已经让少女明白冰族的铁血无情,冰族最为中心的伽蓝白塔,由沧流帝国最高统领的十巫和智者坐镇其中,要在那里拿到最后的封印又该有多么艰难,“那可怎么解啊?”
“丫头,你先解开鬼神渊的封印吧,再考虑后面的事情。”乐天的皇太子毫不客气地弹了畏缩的少女额头,中州少女差点飞扑上去咬死他,幸得被西京一把拽住。
闹剧结束后,皇太子看着前方星尊帝的陵寝,问女殿,“皇姐,你有打开他的棺椁吗?”
“没有。”对她而言,没什么可看的,也没什么可确认的。
“是吗?我进去看一下。”皇太子说着,便独自走入暗室,他在里面呆了很短的时间便出来了,“果然。”他说的话无头无尾,除了宴酒苏摩,其他人皆是一头雾水。
“我在里面发现了一面镜子,拿起来后镜子里出现了一些画面。”皇太子继续说道。
“你看到的那些,是好是坏?”独身事外的帝储突然有了兴致。
“看到做了帝王的我在伽蓝白塔上,面带笑意。”皇太子并未对她隐瞒。
青年的表情并不忧伤,甚至有一丝丝的期待和开心,宴酒知晓他并非为自己成了帝王而高兴,而是他不像星尊帝般孤独一生,山河永寂不会发生到他身上,皇太子的身边会有一个人陪着他眺望山河岁月,携手共同守护失而复得的国家。
“真岚,你会幸福的。”帝储看着温暖善良的少年露出笑意,总归,她的弟弟获得了幸福。
“你对他们都这般宽厚,对我却极其残忍。”帝储脸上的笑容却像针一般扎进鲛人的心,宴酒看似冷漠,实则对大部分的人都保持一种极为奇异的美好祝愿,有时傀儡师甚至觉得,宴酒将那些不相干之人放在他的前面,为他们耗心竭力之后撑着疲倦的身躯,最后来到他的身边,倒下。思及此,傀儡师手抵着额头,满脸戾气。
“我死了,他们只会难过一阵子,过后不会影响半分,我希望他们幸福,但也仅此而已。而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和他们全然不同。”我的离去,这个世界,这里的人,会如未知情般依然喧闹不停,只有你,会向我证明隽永的存在。
“殿下对白麟十分宽厚。”青塬弯腰收殓鸟灵的尸体。
“她并未做什么坏事,不是吗?”反倒成为鸟灵之王后还率领着鸟灵去攻击沧流帝国。
“呃...确实如此,不过...”她的话让年轻的王有些愕然,白麟成了恶灵后空桑众人都想当然地将她与恶归为一类。
“如果她能再早一点遇到殿下就好了。”或许就会是不一样的结局,青塬叹息一声,将那具幼童的尸体暂时收进安息盒中。
傀儡师冷笑一声,“你们真以为她是神吗?一次两次也便算了,你们恨不得粘在她身上吸干每一滴血。”无论何事,都在有形无形地告诉居高位的帝储,只要有你,任何不幸都会避免。实际上,没有避免,而是有人去承担了这一切。
清瘦的少年涨红了脸,他一贯好脾气,对任何人都是温柔和善的样子,不善于与人争论。他眼望着那位给予希望和尊重的殿下,颔首屈膝,声音文弱而坚定,“青塬不会让殿下那般辛苦,我会尽我所能去承担一切。”
皇太子出来做和事佬,还未等说话,傀儡师更为咄咄逼人,“真岚,这一切理应都由你来承担。”鲛人神情有些烦躁起来,“我和宴酒都被逼着坐上不愿坐的位置。”
“难道我就愿意坐上这个位置吗?”不正经的青年强压着心中怒气。
傀儡师漠然一笑,“那不一样,她去救了你,选择了你,因为她的生死早已不由自己,随时会离去,你宽厚善良,确实会成为一个好的帝王。况且你真的了解你的皇姐吗?她是什么样性子的人你清楚吗?”鲛人恶意地笑了起来,看到他们目瞪口呆的表情,不管不顾继续说下去。
“可我清楚,因为我和她有太多相似的地方。我恨空桑人,是因为之前所受屈辱,报仇只为自己。她当了帝储,为你们保家卫国,你以为她便是真心爱这个国家这片土地?呵,她心里什么都没有,地位,权势,荣誉,理想,亲情,友情,爱情,自我,她什么都不在乎!她不爱旁人,也不爱自己,她对所有人都是一样少得可怜的怜悯。她想独自走入死亡时,是我,是我好不容易闯进她的世界,将那个一无所有静待死亡的她留住!”
“她对我有了更多的怜悯,慢慢地开始纵容我,直到我在那处荒原中占据一方,那都是我一点点挣来的!”
“你们空桑人的事情你们自己去拼,不要再牵扯上她。”
“我只有她,我也只要她。”
相较于傀儡师的疯狂阴鸷,帝储显得极为平静,黑色的眼睛未有丝毫异动,苏摩全盘而出以及深情厚意,她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别人知道亦或不知道,对薄情无感的帝储而言并不重要。
人类有千万种情绪,每个人迸发的情感也并非能获得相同的理解,最亲密的两个人也不可能默契地犹如第二个自我。
人与人本身便截然不同,都是孤独的个体,自成一处孤岛。宴酒不需要他人的理解,甚至也无人能完全地熟知帝储的所有思想,苏摩也不能,但探究其最深最隐秘的地方,那座孤岛只允许苏摩的进入。
宴酒和真岚青塬在里面交谈后续复国事宜,傀儡师便在墓外等着她,鲛人坐在高高的石阶上,木然望着远方,皎白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惊艳冰冷的轮廓,那种惊艳的面容却带着没有人气的冰冷,仿若只是一尊栩栩如生的玉石雕像。他的身侧已经没有了偶人,还是习惯性地扯着透明引线。
“想什么呢?”空桑剑客抱臂靠在石壁上,打算了鲛人月光下的沉思。
傀儡师没有回头,一根根扯断戒指上的引线,伴着九嶷夜晚呼啸的寒风,鲛人的话送至空桑剑客的耳中。
“妻子离世,你是如何度过百年?”
思及过往,痛在目下。空桑将领苦笑了一声,声音有历尽沧桑的悲凉,“问这个做什么?还想打一架?”
傀儡师沉默了一阵才道,“她说她死后,要我尝试着努力活下去,我想象不出来,所以问你,你的爱人死了,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剑客向后看了看黑漆漆的墓道,殿下,这才是您要我过来的原因,让我这个经历过的人告诉苏摩,即便爱人逝去,依然可以安然活于世间。
“就那么浑浑噩噩过来了,说是百年,好像眨眼就过去了。”甚至妻子的脸都在漫长岁月中模糊掉,但那种痛苦一直没有消弭,想起她的惨死,便会疼得难受。“还是活着好,你总会遇到值得的事情,就像我遇到了汀,帮助你们复国,又捡起了大将军的称号继续护卫空桑。你的一生,不是只有爱情一件事,还有其他可以来填补那处空白。”
人又不是那般专一长情的物种,只爱一人也太奢侈了。
空桑剑客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声,“苏摩,好好珍惜当下,她那么厉害的人都没法自救,你更救不了她。”
“这样对她公平吗?对我又公平吗?!”傀儡师忽然爆发难以压抑的厉声怒喝,“我已经失去她一次了,也受到了该有的惩罚。”自从得知帝储的隐藏的秘密,傀儡师的精神过度压抑,他不能向帝储散发恶念,只能自己忍耐。
情绪平定些许后,傀儡师面无表情地踏入陵墓,恰巧与拖着一堆金银珠宝的中州少女撞面。
“苏摩,苏摩,你看我拿了这么多宝贝,等我去找炎汐时带给他,给复国军当作物资,你可千万不要拆散我和炎汐了。”少女累得满头大汗,语气里满满是要去找恋人的希冀和向鲛人海皇邀功的小得意,她来时明明对那些珠宝爱不释手,腆着脸向帝储要来,转头便送给复国军。
傀儡师皱着眉,像是忽然有些不认识她一般,这个在他印象里单纯无知的中州少女所拥有的东西极为稀少,却为了只相处几日的鲛人付出所有,让他甚至不知该嘲讽还是羡慕。一贯对她冷言冷语的傀儡师破天荒地向那个中州少女许诺,“我答应你,你和炎汐必不会受到海国的任何阻隔。”
黑发黑眼的少女笑了起来,因为太开心眼睛都笑没了,显得有些傻里傻气,连日奔波的劳累让她看起来灰头土脸,丝毫没有明丽漂亮可言,苏摩却在她身上感觉到了明亮鲜活的炙热光芒,自私自我的傀儡师在那一瞬间霍然间明白宴酒对于其他人怀有的美好祝愿到底是何种情感了。
虽然他总是嫌这个中州女子单纯而愚笨,确如宴酒曾与他说的那般,那种善良温暖的人,会在不知不觉中进入到你的眼中,你会爱上这样的人,抑或喜欢这类人。
地宫里,空桑最后两位帝王之血再次相逢,寒暄几句后交谈越发沉重起来,皇太子何等睿智之人,深知见一面便少一面,想着与眼前人多多说上几句话,宴酒本事也不是多话之人,在真岚硬着头皮继续唠家常的时候,宴酒终于开口打断了他。
“抱歉,真岚,若是没有什么事情,我们便按各自计划进行吧,空桑那边就靠你了,我有别的事情去做。”帝储声音一贯冷淡。
“皇姐,你真的要去找那个人吗?”她从未告诉他白塔上那个智者的身份,皇太子百年思索才确认了智者的身份。
“嗯,时间到了,该结束这一切了。”结束一切,那是她的宿命。
“我会告诉白璎与你在伽蓝会和。”这种事情,继承后土之力的白璎无法逃开。
“你放心,她会平安回到你的身边。”她的声音很是平静。
“你也要平安回来啊,皇姐。”皇太子轻轻叹息了一声,“你不想看到我四肢齐全的样子吗?”
“真岚,陪我走出陵墓吧。 ”虽然是单脚,皇太子殿下走起路来与常人无异,长长的披肩遮住了那处残缺。出口那里,西京那笙苏摩已在等候,出了门,每个人都要各自奔赴不同的地方。真岚回到无色城带领冥灵士兵整装待发,西京会护送那笙前往复国军大本营继续解开六合封印,青塬会留在九嶷,掌控青之一族的领地,苏摩和龙神也会先回到复国军坐镇,而她,要去空寂城解决一桩事。
“我和你一起去。”苏摩没有丝毫犹豫,龙神不满地收紧身躯。
“只是两天而已,很快,我用空间术法过去,带上你会气力耗损。”她这般说,傀儡师再想与她一起,也顾念她的身体,不再反驳。
“你...要快些回来。”他盯着她的脸,下意识捏紧她的手腕,放开时那里青紫一片,那笙都忍不住嘟囔傀儡师下手过狠,宴酒却知道苏摩刚才神智有些恍惚才会如此,他惧怕他不在身边的时间,她无声无息地不见了。
她执过傀儡师冰凉的手覆于面上,轻轻吻了吻他的手心,“苏摩,等我这次回来,我再也不会与你分离。”你我在一起的时间太过短暂,也太过遗憾。
“皇姐,你要去找云焕吗?您能说服他吗?”真岚何等敏捷睿智之人。
“我应该说服不了他,有慕湮师傅在或许可以。”因而她不远万里也要过去一趟。
“那个云焕那么冷酷无情的人,宴酒姐姐的师傅真能说服他背叛冰族投靠空桑吗?”那笙想起那位帝国少将忍不住背后一冷,“宴酒姐姐,你和那个人是同一个师傅啊,怪不得有时候你们的气很像。”
“慕湮师傅温柔慈善,性情却极其坚韧,我和云焕与师傅并无一点相似之处。”不过他们竟然都在慕湮师傅的面前低下了头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如那笙你和左权使,我和苏摩,云焕和慕湮师傅。”
“那可是叛国,云焕能答应吗?”西京对此完全没有信心。
“我不要他叛国,我要云焕掌控冰族,与空桑合作。”帝储此言一出,众人惊骇。
宴酒绕回了传国宝鼎的那里进行空间术法,那里有空桑一代代皇族凝聚的元气,对身怀帝王之血的她施展禁忌术法有较大助力,在一阵刺目白光过后,睁开眼的她便回到了熟悉的大漠。
满目都是看不到边际的黄沙,狂风呼啸,光秃秃的一片,古墓就在前方极近的地方,顶着风沙的阻碍,慢慢向前。她看到有人坐在古墓门前的石台上,那是她住在这里时经常爱坐的位置,宴酒看到了那个人,同样那人也看到了她。
她见那个人匆忙地站起向她跑来,他穿着好几年前练剑时的旧衣服,眉眼面容与几年前并无不同,“你怎么来了?用术法过来不要命了吗!”他一直坐在墓前看远方风景,远在九嶷领地的宴酒凭空出现,即便未修习术法的他都知道这有多么危险。
云焕一把扶住踉跄不稳的她,思索了片刻将其抱起,一步步小心沉稳地将她抱进古墓放到石床上,帝国少将连忙拿水喂她,见她面色稍微好了一些才放下心来。
“师傅呢?”帝储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此。
“师傅很好,她用灭字诀睡下了,晚上便会醒来。”他扶她慢慢躺下。
“那就好。”精疲力竭的她如释重负。
“我近日便要离开古墓了,师姐来得很是及时,我们竟能都回到这里再聚一堂,也算无憾。”云焕感叹道,“师姐提前放出了如意珠已被空桑找到的消息,我这次回帝都也可免于惩罚,只是后面开战是否再会遇上,无人能知。”
“这些事暂且不谈,你在古墓过得开心吗?”她倚靠在床榻上,他在她旁边坐着,如姐弟般谈心。
“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练剑的日子,每天从家里来古墓,一呆就是一整天,想想那段日子真是充实又高兴。师傅和师姐都不会做饭,也很少吃东西,每日都给我准备水果当午餐,有几次我都饿得快昏倒了,后来都自己学会了做饭。”冰冷的青年露出一丝无奈欢乐的笑容。
“这次回来,你还是自己做饭吗?”她笑着问。
云焕摇摇头,“我带了一个鲛人傀儡湘过来,她负责所有事情,从飞廉那里借来的,那家伙可宝贝的很。”鲛人适时出来,云焕便简单介绍了一下。
“飞廉是你的朋友吗?”她问他。
“算是吧,在讲武堂里也就跟这个家伙关系算得上最好。”青年皱了皱眉,显然也想起了什么,“他奉命带着变天部去九嶷阻拦解开六合封印,没死吧?”
“受了点伤而已。”她记得书中记载是如此,云焕点了点头,不再过问。
室内沉寂一阵之后,宴酒再次开口,语气平淡,“师弟,你成为冰族的首领,与我合作,可好?”
帝国少将冰蓝色的眼睛豁然一缩,音调都有些变了,“师姐,你疯了!”
“这样很好,我的弟弟和师弟都是帝王,说出去我很有面子。”她倚在床上,神色平静。
你才不会在意那些呢,师姐,冰族青年在心中轻轻反驳她,“不可能的,师姐。”他来自冰族底层,即便阿姐成为十巫之一,那群高高在上的贵族永远也不可能接受他们,他们永远都在外层圈子。
“那你把它变成可能吧,我帮你,我会杀了智者,杀了九巫。”冰族青年眼里一闪而过的犹豫和野心昭示他内心压抑的渴望。
“那样你也会死的。”冰族青年毫不留情讥讽她,“你也不可能什么都帮我,我想杀了那个鲛人,你也会帮我吗?”
“不会,但我会治好师傅的病,让你和师傅长长久久在一起。”她看着青年不可置信的表情,忽然笑了起来,宴酒招招手让他靠近些,右手按在青年精瘦的肩膀上,帝储有时看他露出笑意跟师傅看他的时候很像很像,“云焕,我帮你达成心愿吧。”你心底最压抑最无望的心愿,你身处底层,受尽欺辱不公,你收到的善意太微薄,从始至终在仰望年幼时拯救你的那一束光。
慕湮从沉睡中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她那副沉重的身子变得无比轻盈,更盛于年轻时的状态,未来得及疑惑,她便看到了被云焕扶住的女弟子,女弟子面色透着死气的白,那一瞬,她已一清二楚。
“湘,过来扶着。”云焕急声呵斥呆滞的鲛人傀儡。
将宴酒交给鲛人,云焕急忙奔过去扶住慕湮师傅下床,“师傅,你感觉怎么样?”
秀丽温柔的女子冲他笑了笑,为心爱的弟子擦了擦额头急出的汗,“师傅很好,倒是你怎么还像个孩子般不稳重?”
帝国少将一把握住师傅的手,感知到她体内的气运行一周没有任何阻塞感,冰族青年抿着唇的样子英军冷酷,声音带着成年男子的沙哑低沉,“我的不稳重只因师傅,也只有师傅会令我慌张至此。”
男子冰蓝色的眼睛澄澈干净,只有在她面前,云焕才会有这样专注明净的眼神。
慕湮愣了一下,心爱的弟子时隔多年回来后,由阴沉寡言的少年成长为强势冷酷的青年,他对她的态度一如既往,眼睛底下却多了些她看不清明的情绪,心里有些怪异,她蹙了蹙眉,看到冰族青年如获至宝般握住她的手,终究没有忍心甩开他。
“你将我治好,是不是对你自身有损?”慕湮转头对着女弟子,语气便严厉起来,“宴酒,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无惧死亡。”
“师傅,治好您对我没有任何损害。”鲛人扶着她坐在石凳上,宴酒像是完全未看到云焕与慕湮师傅交握的双手,淡淡道,“师傅,我能单独跟您说几句话吗?”
云焕和湘离开内室,宴酒坐在凳子上与床榻上的白衣女子静默对视,女子面容似莲般纯净,眼里悲悯和坚韧并存,空桑女剑圣慕湮,何尝不是传奇?
“师傅,我昏迷百年的时光里,最后是在黑暗中度过的,就在我放弃的时候,从上方忽然射下来一道纯白的光,晶莹剔透,然后我听到了您的声音,极近温柔,锲而不舍,我顺着那道光,还有您的声音,终于醒转。您在我生命中出现的时间很短,却以师傅、长姐、慈母的身份守护了我。”室内的灯光昏暗,女弟子精致的面容被烛火晃得明明灭灭,她的声音克制而平静,带着无法掩藏的温情。
“宴酒,你....”这种坦率直白的温情,却让慕湮感到了不安,这个女弟子一贯冷清冷性,忽然从遥远之际赶回来说这些,慕湮很难不多想。
“慕湮师傅,不要多想啊,救你确实对我并无任何耗损。”慕湮这才放下心来,然而女弟子的下一句话却像惊雷般震住了她,“我的命星早在百年前便陨落了,宴酒确实死于百年前空桑国破之际。只是,这个世界的神明与我互许承诺,我未完成她的要求,因而才无法离去。”
“你很快便要去兑现承诺,所以赶来见我和焕儿最后一面吗?”慕湮叹了口气,师兄临死前将宴酒交付给她照顾,到头来还需要宴酒来照顾她这个病人。
“您的病也不能再拖了。”看着眼前容色焕发的温柔女子,帝储的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师傅,或许我太过自我自负,我习惯了不问当事人的意见,直接将视为重要之人的事情安排妥当,如果师傅心里有所负担和愧疚,请您释怀,也请原谅我的独断专行。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一一说服,只能采用这样的方式。”
“宴酒,师傅经历过不为人知的隐忍,那样太苦了。”慕湮曾当了年少时的恋人五年的影守,那种在暗处默默守护的痛苦她太过了解,她的弟子比她更为苦楚,为国身死,一次又一次。
“我很好,所爱之人陪在身边。”女弟子脸上浮现的笑容让慕湮微微放心,“师傅,您可有考虑过有人陪您度过往后时光?”
“我久居大漠,平日多沉睡,认识之人甚少,况且这么多年,早已看淡了世间的情爱。”慕湮微笑,眼里平静无澜。
女弟子坐在石凳上,黑发黑眼遥望着白衣的女子,眼神是一望而看不到底的惊悸黑沉。
“有个人一直深爱您,视你如不可企及的海上明珠,从他见您的第一面,他便爱上了您。”
“只因世俗偏见,他不忍辱您声名,更惧怕您因此远离他,便将那份感情藏于心中,不敢向您吐露。”
“君生我为生,我生君已老。这句诗是他离开古墓的前一夜,我与他话别,他连酒味儿都恶心得不行的人,当晚喝得烂醉,凭着酒意在纸上凌乱写满了这两句,他跪在沙子里仰望明月,对我说,他好恨。我将昏死过去的他扶起来,这才发现他哭了。”
“他回来古墓已有月余,您当真一丁点都没发现他对您小心翼翼潜藏的感情吗?”
空荡的室内只有帝储平静无澜的声音,她的声音里没有多少波动,仿佛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胡说!”慕湮霍然站了起来,脸色惨白。
“给他一个机会,也给师傅您自己一个机会,您从黑暗中拯救了他,他又因您陷入了另一重痛苦的地狱,求而不得,最为伤人。”师傅,我逆天改命,改了我所爱之人的既定命运,也改了云焕和您的命运,唯愿你们不再重复另一世界的悲剧,云焕那样的人,既能获得我的喜爱,假以时日,自然也能得到您的爱。
云焕看您的眼神,像极了未变身时苏摩素日里凝视我的样子,那样痛苦而纠结。云焕曾说视我如长姐,他自幼无母,云烛抚养他长大,照顾周全,更似母亲般存在,我教他训他宠他护他,如同龄姐弟,他并无知己好友,遇上困顿之事,也愿与我分担一二,他待我如长姐,我便待他如亲弟。
宴酒出来时,云焕抱臂倚在石壁上,“师姐,谢谢。”方才她们在内室所言,他全都听到了,那么多年的压抑无望折磨得他痛苦万分,他也只敢告诉这个人他热切羞涩的爱意。她是空桑帝储时便将那个鲛人养在白塔,更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那个鲛人的怀念和深爱,世俗偏见拦在眼前,她也全当无物。
“师弟,以后需要我叫你一声师公吗?”帝储瞥着他,面无表情打趣庄重致谢的青年。
云焕怔愣了一瞬,蓦然身子向后倒在石壁,仰着头大笑起来,那一瞬间他身上所有的负担好像都被眼前之人带走了,他的师姐,他唯一的师姐,那个严肃冷漠,高洁若神,清贵风雅的空桑帝储,她总能这样出其不意,语出惊人。
她的弟弟,空桑皇太子想要的,她便捧在他眼前。如今,他想要的,说过的,未说过的,她都清楚无比,也未有偏颇逐一拱手在他眼前。
这样直白深重的情谊,他也有,一直都拥有着,真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