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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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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琴考上了我所属的高中,成为了我的直系学妹,这让我每天都想去见一见她。我计算着,她每天中午抱着书从我们教室门前经过,去往五楼的图书室。她的校服软绵绵地耷拉着,她在校服里面穿裙子,这显得她不伦不类——怪不得她同班同学跟我说——“她有点奇怪,但是个好人。”
也许我可以帮她抱书。我每次想这么做的时候总会有一些阻拦,有时候是篮球队的训练,有时候被抓去补考上去不合格的小测,有时候是因为我的心。在我终于有时间面对她的时候,我的心却胆怯了,这可真奇怪。无论如何,她的裙角每天都扫过我们教室的门。——她放弃校服裤子,为这,我们年级主任恨了她好久。
但谁也奈何不了她。她的成绩太好了,在我们这个三流省重点中显眼极了,事实上,有好多人都不相信——一个高一的学生能拿到这种成绩。为着她的好成绩,吴琴自然就多了许多好学生的特权。她可以在我上课的时候公然闯进来,翻走我书包的零花钱,连着她的份一起买了零食,在其他人都上课的时候倚在食堂的椅子里慢悠悠地用门牙啃一片薯片。
我蹭了她的光,每次我去教务处借一些什么东西的时候,值班的老师就会盯着我的脸看好久,再慈祥地问问我的名字,最后再装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对我说——用咏诗的语调:“是吴琴的哥哥。”
那么,我又多了一个新的称号——吴琴的哥哥。从来没有人这么频繁地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喊出来,这让我感觉——我们的联系更加紧密,因此我很受用。
事实上,这个称号还能起到一些其他作用。
吴琴又处对象了,还是长得白白净净,带着眼镜,一副好学生模样——抱着书跟吴琴走一起。我当时坐桌子上转笔,一转头就看到吴琴和那个男生说说笑笑走过去。那个男生有样学样地抱着书,吴琴的裙子飘得更厉害了。
我追上去——他们并没有去五楼,他们在本楼层找了个空教室。吴琴和我仍隔着一扇门,她把书砰的一声放在书桌上,然后过来锁门——
隔着玻璃窗子,我们又对视了。这是历史的重演,还是命定的轨迹?我比初二那年长高很多,因此不用踮着脚,甚至还要屈膝——才能窥见窗子里纤瘦的人影。
吴琴的头发散下来,这给她带来温柔的特质。说实话,我几乎再也没见过她哭——那次我们被记大过之后,她总是冷淡地看我一眼,或者调皮的对我笑。她给我展示一副懒洋洋的美丽样子,她也许是故意的。我真的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她,哪些是她想让我见到的她。她比我聪明太多了。
她的头高傲地抬着,我们对视了——她的脸颊就红润,但她还是高傲地抬着头,对我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她当这是什么?一场比试吗——我真的上钩了。
门锁冷硬的声音把我们锁在了两边。我眼睁睁看着她离去,她的头发飘起来,那么轻柔地浮动,像是灰尘。美妙的灰尘。
她当着我的面拉住那个男生的手臂,然后用带有淡淡期待的目光看着他。那本该是给我的眼神,那么,他们要亲吻了吗?就像初一时候那间废弃教室里的一样?
她在气我,她不再用那些低级手段,而是换一种方式。这让我要爆炸了。我捏着手腕,看着两个凑近的脑袋。然后——开始踹门。
我的脚不知抬了多少次,前一次的放下是为了后一次更加强烈的冲力。木头爆裂,门栓弯曲,最终整个门变形,我补上最后一脚——各种声音都欢鸣起来,门倒了。青春期的男生正能做出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的腿也麻得发痛,因此我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我走向吴琴——她带着笑注视我,那种胜利的微笑。她身边的男生骂了一句脏话,飞快地跑了。
“怎么样?”我得意地对吴琴说:“又被我抓住处对象了吧——当心我跟爸妈打小报告。”
吴琴向前挪了一步,她的眉眼太动人了——她的笑意愈发浓郁,遮都遮不住。她说:“好啊,哥。”然后用双臂揽住我的脖子。
她凑了上来,我咽了口水,然后抱着绝望的背德感亲吻了她。我不太熟练,一开始就磕了牙齿。吴琴就没能把这个吻继续下去,她笑的直不起腰。
她是故意的、有预谋的。从和那个男生抱着书开始——她怎么认定我会跟上来?
我捂着嘴,她一开始笑我就把舌头咬了——我现在一条腿瘸了,舌头也破了一个口儿。第一次亲吻还出了洋相,我还能再倒霉一点吗?
吴琴不知道怎么读到了我的想法,也许是从我羞愧难当的表情里察觉出什么,她肃穆了神情,对着我身后的空气喊:“教导主任好。”
她这么一喊,我身后可能就不是空气了,而是一个秃顶的、有着尖利三角眼的、对吴琴尤其和蔼的教导主任。我脖子后津出了冷汗,回头之前——我用最后一秒飞快地抹了一下嘴唇。
教导主任扫视着我和——那扇门,他的视线转换的飞快,这带来一种戏剧性。戏剧里,不被接受的爱情总可能成真——对吧?最后,他的眼睛停在我的身上,他不可思议地问我:“那——”他的视线又跑到门那里去了:“是你做的?”
不是我做的,还能是吴琴做的?这里并不是一个废弃教室,而我们学校向来有给每个教室装监控的习惯,加上走廊的监控。因此,我心安理得地回复他:“你可以去看监控嘛,说是吴琴做的你肯定不信。”我比上次要熟练且安定,这得益于我这些年并不太平的校园生活。
我的校服裤子上沾了一层灰,还有木屑。我的头发上也全都是这些东西,它们不光让我显得脏兮兮的,还是最佳的证据。
教导主任难得见到这么坦然的学生,他指着我,气得说话结巴:“你怎么这这这这这么不要脸!”他一连说五个这,然后把我和吴琴搡到一起,我一低头就看到吴琴的脑袋尖。她哪儿都招人喜欢。
好吧,我对吴琴摊摊手,我们又要一起去教务处,说不定还是两个大过——可能是一个了,他们不会舍得吴琴挨罚,然后我再停课一周,在家里呆个痛快。怎么说,我已经习惯甚至有点期待——当通报批评里说:“高二二班吴文用脚踢倒了教室的门,损坏公物,通报批评。”这是多拉风的事啊,全学年都会知道我。
“我当时呃……吴琴、吴琴把自己锁里面了,她开不开门,然后我正好看见了,我就……我一着急,就……把门踹开了。您也知道,吴琴是我亲妹。”我不想再让吴琴吃苦头了,更不想告诉教导主任:“他们在处对象!”这种事我以前做过了。
教导主任狐疑地看着我,他从我头顶,目光一路顺下,看到我鞋尖。我知道我说的话有多不可思议,过了两秒钟,他慢吞吞地开口:“好吧……就当是这样。”
行了,我糊弄过去了,我对吴琴悄悄眨眼睛,吴琴怒视着我——她怎么这个反应?我困惑地看着她,下一秒她向前迈一步,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吴文骗你呢主任!”
这个秃顶老头很相信吴琴的话,他用善意的、鼓励的目光看着吴琴,示意她接着说,我相信接下来她不管说什么教导主任都会信的,还会喜滋滋地夸她两句,再送她回班。好学生,好学生,这就是她的特权,真让我嫉妒。
“吴文想来见我,但是门锁着,所以他——他把门踹开了。”吴琴修正我的话,好吧,到目前为止没什么不对,刚才我确实把她说的太蠢了,她要是默认才奇怪呢。
“而且他省略了最关键的步骤——”吴琴大声说,理直气壮:“当时我们在屋子里接吻。”吴琴说:“怎样,很浪漫吧——你可以通知家长了。”
我草,吴琴这话把我都吓到了,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吴琴,结结巴巴地张了两次嘴,然后闭上,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缓了好久我才勉强吐出两个字:“吴琴……”
吴琴……你怎么什么都敢说出去!我要疯了!
“亲嘴?”主任扯着脸大喊:“但是你们是亲兄妹!!!”
果然果然果然果然……我完了,我们完了!我绝望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再见了我亲爱的学校,虽然我总是逃课出去打游戏,还给班主任发骚扰短信,还考了年纪倒数第十……我还不想这么早离开。
吴琴越来越得意了,她扬着头,骄傲极了:“你可以去查监控。亲兄妹怎么了,人为什么要受血缘的限制导致不能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呢?如果因为他是我亲哥哥我就放弃爱他,那还不如要我去死!”
我脆弱地捂着自己的脸。吴琴她……太放飞自我了。虽然我喜欢她,但是、但是这不意味着我们要对所有人说:“我们是亲兄妹,我们彼此相爱——”这太怪了,所有人都不能接受。
主任走来走去,他的皮鞋踩在地砖上声音很响,踩一下我心就虚弱而后怕地跳一下;我把这辈子所有心跳都献给吴琴,没有例外,无论是我的爱情还是我的虚伪的恐惧。吴琴又赢了,虽然这次没什么好比的,无一例外,她又赢了。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脸上是因慌乱而不显可惧的愤怒,那愤怒更带着些不知所措,反而有点滑稽:“把你们家长叫来。”
好吧,事件升级,现在所有人都该知道这件事了。想到这里,我没什么可怕的了,干脆抓过吴琴的手——她手发凉发滑,抖得很厉害,她也在恐惧。我才发现在她说出那些话之前,她用了多大的勇气。
我们还有缓冲时间,也许是一节课、一个课间,再加一节课。我们翘了今天剩余所有的课,在主任放我们回去,苦着脸让我们好“好想想”之后。我们决心今天下午不要分开。
“以后可能没那么长时间相处了。”我说,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画着乱七八糟的线条:“爸妈会先知道,他们肯定是反应最大的两个,然后他们会不顾一切把咱们两个分开——比如让你或者我的一个转到寄宿制学校,一年半载见不到对方一次。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愤怒地质问吴琴。
本来她可以顺着我那套说辞,然后把一切顺理成章地揭过,我们还是好兄妹,偶尔可以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拉拉手——仅此而已。吴琴,她把以后那么多次见面的机会都毁了,难道她只是为了赢吗?为此,她可以交付我们有所交集的未来,篡改时间线,让结果火箭一般朝着最坏的方向去?一切都不可挽回了,我颓丧地想。我很生气,愤怒、无力,我又不能对吴琴做什么——
“那你呢?”谁想到,吴琴先开始宣泄她的不知何处而来的愤怒:“照你那么想——我们这次相安无事,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初二的那天晚上,我们拉了一整晚的手走过雪路,那是假的吗?你中考前天晚上,特意来我房间找我,别别扭扭想要和我穿情//侣装,那是假的吗?还有我们刚才——你把门踹开,只是不想看到我和他在/一/起,那是假的吗?你只是想着逃避,每一次都逃避——直到我们再也没法逃避了,爸妈/逼着我们找其他人,结婚生子,然后我们——带着遗憾死了?这是你想要的?我们的关系只能在兄妹的虚伪亲情外皮下苟存吗?我喜欢你,我爱你,吴文,你知道不是亲情的那种爱——以后的每一天,你都要这样躲下去吗?”
吴琴的眼眶因愤怒而发红,那更像是一种表达悲伤的方式,如果此时再恰当地流出几滴眼泪……吴琴没有流泪,她把两只手张成爪子的形状,牙龇着,好像随时要扑过来挠死我。我的怒气随着她剧烈的呼吸涨浮,但我压下去了,我们不能同时愤怒,这样的后果是争吵——无穷的争吵,我太了解她了,她几乎不会缩回她身上的刺,她只会一次一次刺伤我,哪怕她心怀善意。
于是我试图安抚她的情绪,我握住她的肩,用力气按着她,以致她不能扑上来撕咬我,我干巴巴地说:“但是……也不是非要……现在,对吧?我们还是高中生,年轻的很,为什么要把大人的压力压在咱们肩上?我们尽可以再过几年快活日子,然后——”
“然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对吗?”吴琴讥讽地面对我,她的脸颊上的红褪去了:“你可以找女朋友,带回家来给我看,然后我笑着祝福你——因为咱们根本就只是兄妹,那些类似感情的东西,说白了就是变质的亲情,而你,明智的吴文,歧路刹车,重新返回你的光明大道——什么都没发生,那些只是寂寞时的消遣,所有的亲吻都是多巴胺作祟,我们一时冲昏了头,后来我们都清醒了,是这样吗,哥、哥?”她故意把哥哥这两个字咬的极重,我发现我无法反驳她,因为我本来——我悲哀地复述,我本来就如此打算。
我是个混账。
“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吴文。”吴琴说,她带着甜蜜的笑容,活像一个漂亮的恶魔。
她凑近我,我能看到她眼睛里的什么东西闪着光,那么漂亮,她拉长语调,温柔地说:“你要是找了女朋友,我就把你的脊骨敲下来当手杖。”
她怎么能这么做,我一个女朋友都没找过!我一直都喜欢她,从初二开始——但是她都找了两个男朋友了!我气坏了,想都不想就说:“那你之前找的男朋友呢?还有这次——吴琴,我是不是该把你锁在我的卧室,让你哪儿也去不了?”
“对哦……”吴琴说:“那你可以先找两个,找第三个的时候我再付诸行动。”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我放弃般推开她,然后问她:“那你想好这么做的后果了吗?就算你是好学生,他们不会开除你……但是你知道别人会怎么看待你,这件事传出来你还——你还做不做人了?”
“至少让他们知道,我们才有资格抗争。”吴琴说:“只有行动,只有反抗,我们才有可能,吴文。这件事办的越早越好——我们要让所有人习惯,麻木,见怪不怪。要让他们先认为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然后随着时间推移——所有的奇怪行径都会变得正常,他们会习惯的。人类接受能力很强,他们会习惯的。”
“而学校这方面——他们需要我,吴文。”吴琴说:“所以我赌一把,赌他们不能开除我——赌要是你被开除,那我就退学。他们不敢,大人都是懦夫。”
她哪里来的莽勇,我们家里的人难道都这样?我、我就算了,她还是小姑娘,她还要脸!她怎么能——怎么能抛下自己的一切,求得一份几乎不可能的爱情呢?这是不被接受的!这条路走下去就不可逆——她怎么能赌上自己的前途、一切,赌上被所有人背弃的可能,只为了和我站在一起?
这是不公平的,对她来说不公平。她总是这样,提前把所有事情都考虑好,提前设下圈套——但是她从没有这样,不顾一切地向前!
我既感动,又愤怒。她不愚蠢,愚蠢、浅薄的人只有我。胆怯的人只有我,我只想藏着一切,等到这份情感消亡。从我初二的时候就开始,我几乎没有迈进一步。我只是心动,心动,心动,沉默。然后等待吴琴来拯救我。我并不勇敢。我是胆小鬼。
“大人都是懦夫。”那么等我们长大的时候,是否会为年少时的这份冲动后悔呢?
“你会因此后悔,吴琴。你一定会后悔的,因为当年你让所有人知道了我们对彼此抱有好感,这是背德。”
“不、你应该这么想。”吴琴打断我:“我们真心相爱,但是谁也没有付出行动,多年后想到这件事,才会无可挽回地后悔——你会肠子都悔青。”
最后,吴琴诱哄似的对我说:“这是最难走的一种关系,但是我爱你,只要有爱就无所不能,对吗?我不愿意后悔,我想和你在一起——你也是这么想的,没错吧?”
我能怎么办呢,她只铺好了一条道路,而把其他所有道路都捣毁了。我只好闷闷地应:“是啊,我会一直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