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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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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很好,炎热使人流汗,只有吴琴房间里安了空调——这是赤裸裸的偏心。
我在吴琴房间里避暑。她今天正要出中考成绩,而我们刚刚放假。我张在她床上,四肢大开,享受暑期的空调特供。她的被子太软,我躺不惯,那种整个人都陷进去的失力感让我很不舒服。
太安逸了,我手劲慢慢软下去,手指还尽全力捏着那本漫画,然后我头往旁边一栽,一股苹果味儿就很冲地钻进我鼻子,我猛地打颤,漫画一下子拍到我脑袋上,书脊的边角狠狠砸到我脖子上,我疼得捂着脖子往被里钻。
“你床上怎么一股苹果味儿?”我大叫着问吴琴:“把我呛醒了!”
吴琴整个人靠在她的软椅上,她的两条腿曲起,双臂抱着膝盖,她手腕勉强支在椅子上凸出一块的软垫上,手指捏着一本书的几页——那书快掉了。吴琴的头发在开花,她头低得太过,马尾四散得不太均匀,前面垂下一大丛头发。看起来好累人,我都想冲下床去好好地把她的姿势调整过来。
她听见我的呼唤,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身体乳,你要想用就翻卫生间左数第二个柜子。”回答完我的话,她总算把头抬起来,扭了扭脖子——低着头继续看小说。
她倒真安心,想我中考后——出成绩那天,我一整天坐立难安。吴琴坐旁边占着电脑,坐姿和今天如出一辙——她不断刷新页面,终于查到了我的成绩。
“吴文!”她当时用超标的音量吼我的名字,比我还激动:“快快快!成绩出了——”
“别叫!”我捂着耳朵反驳她,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站到她身边了,但是我的头还拼命地向反方向扭——我不敢看。吴琴催促着我扭头:“快点吴文!我要念成绩啦——语文一百——”
我的眼皮一下子放松了,我把耳朵死死捂着不留一点缝隙,但吴琴的好嗓子还是经重重过滤钻进了我耳朵眼儿里;还好还好——我想,语文一字打头,至少我考了三位数,我最讨厌语文。
马上她就念到数学,我打断她,声音急促尖锐:“吴琴行了——别念了——”说着我凑上去,把上眼皮和下眼皮间留了个极小的缝儿。
结果比我想的要好一点,这样的成绩能捞到一个吊车尾省重点——我不聪明,能考成这样已经出乎意料了。
吴琴咧着嘴大笑,仿佛考上的是她似的。但我估计她要是考成这样,就得回房间抱被子大哭三天三夜——查的不是她的成绩,那上面的一行行数字决定的也不是她的命运,她当然可以笑——可以讥笑嘲笑苦笑大笑,我管不了。要是我考的不好她肯定不会跟我一起哭,只能尽力模仿一张苦瓜似的脸,然后悲伤地拍拍我的后背,或许还会用她不太纯熟的话术安慰我两句;人和人不可能完全共情,哪怕我们顶着兄妹的名头,留着同样的血,也还是独立的两个个体。
我本来这么想——直到她出成绩的那个下午。她抱着整本雾都孤儿看得津津有味,我忙前忙后刷新查成绩页面,她看书的间隙偶尔对我说句话。吴琴嘲笑我比她着急多了。她自得地说她可以明天再查——欲速则不达,她用装模作样的语气说。
我承认,她确实比我有文化,比我努力,比我聪明——所以当我看到她的成绩的时候,我吃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我感觉心里一阵难受,憋的人喘不过气来——然后是庞大的、我接受不过来的喜悦,这真让我感到羞愧。
吴琴她的成绩只能考我们校来,她怎么搞的?我手指不停蹭着鼠标滚轮,一次又一次地滚动页面然后看着吴琴的成绩——太惨了,简直是灾难现场。我忽略了大脑传过来的层出不穷的喜悦,咧着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没有一刻,我这样憎恨我的心——它不受我控制,在吴琴只能考我们这种垃圾学校的情况下,它怎么还笑得出来?这太自私了,我本该难受,但我是快乐的,意识到这点让我整个人都陷入了恐慌——我想吐。
人和人之间不可能完全共情,但也不可能完全不共情吧——我绝望了,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吴琴,她接受到我的视线,看到了我隐藏不了的见鬼表情,她也不由自主地张嘴,露出了见鬼的表情——她走过来了!
我想把我的笔记本徒手掰碎——如果这能让她晚一秒痛哭的话。但她的动作太行云流水了,跳下椅子,赤着脚冲过来,然后攀上床,凑过来——按住了我想要点击右上角红叉的手。这是她临时自创的功法,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使用,我真要为她鼓掌叫好。
她没有看屏幕,而是先看向我的眼睛。吴琴攥紧了我的手背,她仔细观察我的眼睛,想从中得到答案——在我的表情即将崩盘的时候,她决定性地开口,声音颤抖、收尾短促,她说:“吴文。”
我等她发话,她的手慢慢窜到我的手下面去了,然后手指轻轻地插入了我的指间,她就这么看着我的眼睛,声音也柔和下来:“吴文,你念出来,我不敢看。”
这不是折磨吗?看的可比念的快多了。我一科一科地念她的成绩,就像用小刀一根一根挑断她的筋。我还是这么做了,在她的请求下,我什么都会做的。
吴琴的表情就肉眼可见地垮下去,她苍白着脸,牵制我手指的手也松开了。然后她开始掉眼泪。
这可完了。我应付不来这种,我情愿她扯着嗓子哭,那让我感觉我在参加一场战役。而不是现在这样,像是参加葬礼,像是判我死刑。于是我做出了此生最错误的决定——我也开始掉眼泪。想我一个大男人,一米八十多,打架从来没输过,在亲生妹妹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半带着对自己想法的痛恨,半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同情——哭得几乎倒在床上,还要吴琴接着我,她这回不哭了,她的脸上留着两条泪痕,一滴眼泪还在下巴上挂着,她呆怔了一刻,这回她不哭了,只是憋着笑发抖,她的嘴弯的能把脸两边戳破了。
趁她还没笑出声来,我带着我最后一点破败的尊严,绝望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