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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 4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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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死了,我们当然得赔偿,可人命用什么才赔得起?”
苏和坐在江云承的床沿,两手向后支撑着身体的平衡,脖颈扬起一道伶仃曲线,抬眼虚虚望向纯白的墙壁,仿佛那上面有能解答他一切疑问的真理。
“什么都赔不起的,钱是最直观,也最无用的弥补。”
所剩不多的存款,低价转手的房款,通通用以偿还夺走舅舅性命的罪责,但舅妈失去了丈夫,表弟失去了父亲,姥姥姥爷失去了一个儿子,也因此不再要那个女儿。
四分五裂的家庭阴霾聚散,抹不去刻骨之痛。
找上门的亲戚道貌岸然,口口声声要为乔家讨回公道,从童年过度到少年,苏和面对了太多这样无理取闹的荒唐事,就像一出荒诞的黑色幽默戏剧,他从旁观看,又被拉入局,自己的母亲忍气吞声好言相劝,拱手奉上自己赖以生存的钱财和善良。
苏和奋力阻挡在乔颜身前,试图抵御那些中伤恶意,还想大声质问,在这些人以为乔家伸张正义为名大肆践踏他们母子尊严的时候,可曾想过乔颜本也该是乔家的一份子。
她只是遇人不淑,就被一个男人夺走了爱情和亲情,现在又被剥夺了来处。
从此就如断线风筝,带着他这个小尾巴,漂泊无依。
苏和怎么能容许继续被人辱骂掠夺,他赶走令人作呕的来人,计算应当赔偿的债务,用强硬的态度拒绝一切不相干人等,直面被亏欠的舅母,承下那些恶毒的诅咒。
然后他斩断了与胡搅蛮缠的亲戚一切联系,随着母亲搬家,以为终于能获得安宁。
可几年之后,更可怕的灾难降临,灭顶一般倾降在他的头顶。
苏和缓慢地,一字一句对江云承痛声道:“你说的没错,他们是来寻仇的。”
江云承被那个眼神扎的浑身一凛,苏和的眼睛透过他,不知望向何处,但江云承顷刻间就想起来,当初问起乔颜受伤始末时,自己做出的那个被仇家寻衅的猜测。
他因为自身认知下意识做出的论断,此刻得到了苏和的证实,而苏和每向他证实一件事,都让他的心像刀割一样多出一道挥之不去的痛意源头,覆盖了□□的知觉,直达精神层面,犹如施行凌迟,而他只想代人受过。
舅母带着表弟登门,无非为了讨要赔款和用恶毒的语言攻击宣泄恨意,但苏和从未想过,一个不过十岁的孩子会将恨意具象成实质的行为。
当他得到消息匆匆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乔颜坠落的场景。
如一片飘零枯叶,被卷入世俗的风里,降落在肮脏尘埃间。
他的母亲被他的表弟亲手推下了高耸阶梯,也推下了人生的低谷。
“结果为了一条命赔偿的钱,又因为另一条命赔回来。”苏和就像是讲到了世间最逗乐的笑话,说着说着就大声狂笑起来,可他的眼里又凝结出汇聚了万千苦楚的泪水,堪堪流连于眼眶未曾滴落,“你猜这些钱拿在手里是什么感觉?”
江云承无法回答,他看着眼前近乎癫狂的苏和,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用手拉住那副几近痉挛的躯体,安抚地拍打肩头,揉捏手臂,更不敢用力,怕惊扰这个颠沛流离的灵魂。
“赔偿,是因为法律如此,但我们从不敢自以为是到觉得这钱足以买我舅舅一条命。”苏和说这话的时候极为冷酷,瓷白的面容因此显得有些狠厉,但那之下的悲哀早已无所遁形,“所以他们也别想以为这钱能买我妈的命,他们不配!”
“舅妈怕影响他儿子的前途,要求我私了,给我们一笔钱,然后一笔勾销,还说我们本就欠他们一条命,我妈还活着,是老天爷没开眼。”苏和说到最后,几乎咬碎牙齿,唇瓣渗出血丝,通红一片,“有一瞬间我想和他们同归于尽,但我妈还活着,我得救她。”
江云承倏地攥紧苏和的手掌,他总有一种错觉,好像下一刻苏和就会因为这刻骨的恨意而蒸发自己,以换取乔颜余生的安稳,他想要抓住这个绝望的人,哪怕自己会因此被灼烧殆尽。
“阿姨还在,没有谁能再伤害她,你会保护她。”江云承认真说道,又握着苏和的手拽了拽,把他的注意力扯回来,“我帮你保护她。”
“是啊,你会。”苏和轻轻应道,却好像在走神。
过了一会儿,他才突然转过头来,对江云承笑了笑,这个笑含义很复杂,有不解,有庆幸,也有抵触和感激,矛盾又错乱,最终都归结于释然。
“趋利避害顺应大众是人之常情,只有你不撞南墙不回头。”苏和用眼神描绘了一遍江云承硬朗的五官,对上那双始终干净纯黑的眼睛,“你不仅不回头,还打算把南墙上的窟窿给补上。”
江云承差点没能明白他的隐喻,但很快反应过来,近乎嚣张地咧嘴笑起来,很是得意。
他握拳轻轻捶了下苏和的胸口,说:“南墙?”
苏和轻笑一声,拍开了他,又去看空无一物的墙角。
“经历了这些,我很难再付出信任,建立亲密关系。”苏和再次开口,“那些流言蜚语,墙面上的红漆写着杀人犯,很多人在我家门口扔垃圾,故意当着我们的面指指点点,很多很多。”
“我妈会跟方叔叔再婚,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支撑生活用度,她也知道我对父亲这个角色留有阴影,从来不强求我跟方叔叔相处,但最终他们还是分开了。”
江云承犹豫道:“因为你不同意?”
苏和却摇摇头:“只要能减轻她的负担,我不反对,但我怕她再受到伤害。”
方青术会选择乔颜,最初是因为巧合,他去乔颜工作的疗养院为写作专题取材,遇到了这个周身气场充满了故事性的女人,并为那种兼具脆弱与坚强的气质所吸引。
作为一个仅在出道时用一部短篇小说一鸣惊人的所谓作家,方青术的成绩实在乏善可陈,出道作品让他小有名气,可好像就是这部作品让他江郎才尽,此后再写什么都难有水花,只能靠给纸媒投稿维生,努力数年才开办专栏并依靠时事热点点评收获颇丰,在他并不感兴趣的领域得以扎根养活家庭,可内心深处,他始终渴望再创作一部属于自己的更具有想象力,同时兼具真实性和故事性的小说,来让自己的作家生涯更名副其实一些。
他在乔颜身上看到了微小的可能性,几乎冒昧地在专业性话题采访时夹杂了些私人探究,当然遭到了拒绝。
但几次接触下来,乔颜还是默许了这个并非恶意的男人接近自己,因为至少这个男人把等价交换的本质摆到了台面上。
他缺乏一个可以照顾女儿的妻子,缺乏一个可以帮他东山再起的作品素材,而乔颜需要一个能够帮他供养儿子的丈夫,需要一个遮掩风言风语的名义上的家庭支柱。
“方叔叔是个好人。”苏和如此说道,“虽然他看问题的方式势利了一些,但在物质上,他的确帮了我们不少,最后分开,也是因为过去的人纠缠不清。”
“你舅妈?”江云承问。
苏和点头,“还有其他亲戚,说什么一笔勾销,还不是不肯放过,然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传到了方尾尾的爷爷奶奶那里,因为离异单亲,方尾尾小时候也受过不少攻击,老人一开始不知道这些历史,所以特别生气,怕因为我们家的破事影响孙女,所以要求我妈和方叔叔分开,我妈同意了。”
那之后没多久,乔颜就被自己的侄子亲手推下了楼梯。
说到底,不过是仗着他们相依为命无人可靠,肆意欺辱罢了。
从此之后,苏和为人更加冷漠,一举一动都经过计算,运动,学习,社交,任何人们觉得他优秀的地方,都不过是生存的技能而已,有些是必备的,有些是无关紧要的,因缘巧合之下都被拿来应对各种各样的状况,一切都是为了适应这个本质无情的社会。
他缺乏对外人的信任,但深知社会关系的便利性,面对所有人都可以圆滑处世,看上去通情达理,本质却不近人情,见的人多了,才勉强在理智上承认总有善良的人存在,但从不认为会有无缘无故的善意降临在自己身上,因此对亲密关系敬而远之。
江云承实在是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存在,最初苏和视他为避之不及的麻烦,后来是可有可无的消遣,再到难以取舍的牵绊,直至现在披肝露胆的友人。
从萍水相逢,到推心置腹。从放任自流,到有迹可循。
江云承只用了不到半年,苏和就在他面前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从前苏和一直觉得短暂的福音后总跟着艰厄祸端,就连江云承也没能幸免,若非如此,他怎么会在多了这么个朋友之后,就遇到绑架伤人这样的祸事。
但奇怪的是,苏和并未因此再次产生远离江云承的想法,他用了两周深思熟虑,才会在此刻出现在江云承的病房,去坦诚自己所有深埋于心的过去。
坚不可摧的心防坍塌陷落,露出腐朽溃烂的内里,换取一片得之不易的真心。
苏和叹息一声,讲述也马上要到尾声。
“我很抵触警察,基本是因为他们代表了社会性的正义,而与之相对的,我父亲正是应被惩处的恶人。”苏和低头沉思着,剖白所有抗拒和畏惧的部分,“我拿着刀的时候,这种感觉被放大了,好像我就是他,就是那个杀人犯,手上的血永远洗不干净——那天回去之后,我在水池里洗了很久,但没用,心理上总觉得那种粘稠温热的触感还在……”
他用一种破碎的声音说道:“我以为他死了,他遗留的阴影也溃散,但没有。”
江云承不知道说些什么能缓解他的痛苦,他希望苏和能调整过来,变成以往他熟悉的那个温柔端方、从容不迫的明媚少年,可假如苏和真的自己迅速恢复原样,他细想下来,又觉得心疼,因为那意味着苏和历尽千辛万苦,经年踽踽独行,才成就那样的刀枪不入。
他把手掌再次放在苏和头顶,贴着蓬松发丝轻轻揉了揉,又拍了拍,像是对待最纯真的孩童,带着他所有坚硬外表下的温柔,来温暖他钟情的少年。
江云承没想到的是,苏和就着他的手偏过头,在他手掌落下的一刹那,将脸颊贴进他的掌心,若即若离地触碰一下,向上抬着眼睛勾起浅笑,这让他呼吸一滞,心脏顿时狂跳不已。
苏和弯着眼角,从先前那种被噩梦魇住的迷茫混沌里缓和过来,轻笑着问:“干什么,把我当小孩儿哄啊?”
江云承艰难吞咽一下,掩饰性地收回手,迅速找回自己的理智,他知道刚刚都是自己的错觉,苏和只不过是在躲开他过界的动作,是他自己把苏和的不介意当做默许甚至迎合。
长此以往,他只会更加贪得无厌。
江云承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他才刚刚让自己的心思拨云见日,就已经控制不住本能的心神摇曳了。
他看着眼前重归平静面容的苏和,手虚虚捏成拳头,好像那里还有未尽的余温,尽管他握着的只是空气。
“你可以是个小孩儿。”江云承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