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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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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杀死的人是我亲舅舅。”
苏和的第二句话一样石破天惊,这一瞬间江云承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做好了成为苏和倾听者的准备。
苏竟闻生于农村家庭,是苏家父母老来得子,上头有两个姐姐,分别远嫁后几乎跟家中断了联系,父母当然对他给予厚望。
学生时代的苏竟闻老实、木讷,几乎全天候泡在书本里,在那个年代农村的教育环境下,比之同龄人辍学的常态,他称得上博学,但父母拿一辈子的存款和姐姐的彩礼供他考上大学后,面临新的社交群体,焦躁爬满了苏竟闻的整颗心。
他不善言谈,穿着土气,难以展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才华,经年积累的学识能让他拿到不错的成绩,却难以弥补其他方面的见地,这成了他自卑也自负的源头。
直到他遇见了乔颜。
乔颜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言谈举止也温良贤淑,是苏竟闻曾有过的想象中,最契合自己未来妻子的描摹。那时的乔颜是护理院很受追捧的院花,没人怀疑将来无论她到哪家医院供职,都会成为明星护士,人们对她趋之若鹜。
苏竟闻没想到乔颜能注意到他,跨院选修大课上,他们因为一本笔记结缘,然后以一种岁月静好细水长流的方式相知相恋,那是苏竟闻二十多年来,为数不多感到真切为自己活着的时刻。
当他们满心欢喜期望步入婚姻殿堂的时候,却与兜头冷水不期而遇,两家父母对这门亲事一致反对。乔颜是普通家庭出身,父母更偏爱弟弟,但对她不坏,一直期待她能寻个好人家,攀个高枝用以全家仰仗,当然瞧不上苏竟闻这样的穷小子。而苏家父母在苏竟闻考上大学之前,只求他讨个老实媳妇,留在家中为他们养老,但现在苏竟闻有了文凭,就是出息了,他们又希望儿子能找个家境好教养好的老婆,因为能给他们老苏家长脸,就是这样的想法,让他们逐渐眼高于顶,瞧不上乔颜这样的普通姑娘,觉得人家配不上自己儿子。
苏竟闻和乔颜对父母的态度难以理解,也不想妥协,鸡飞狗跳地闹了几场都是不欢而散,两个人彻夜长谈,几乎想不告而别直接私奔,但终究顾念亲情,走前回了家,给父母磕了头,留了话,头也不回地离开这穷乡僻壤,来到灯红酒绿的大千世界。
他们毅然决然来到全新的城市打拼,住过出租房,吃过过期面包,甚至也有过风餐露宿的几个夜晚,但都一一熬过来了,乔颜在医院加紧排班,每天披星戴月早出晚归,苏竟闻最终被一家设计院下属的子公司聘用,做小型工程建筑设计,小两口渐渐苦尽甘来,总算攒下一套两居室的首付,计算怎么还房贷也堪称甜蜜的负担。
然后便是苏和的出生,他们迎来了这个家庭的第三个成员。
当苏竟闻手忙脚乱地接过那个小小的襁褓时,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躺在床上虚弱却欢喜的乔颜,那一刻除了对新生命的敬畏和欣悦,如何想得到未来这个如此平凡的家庭会遭逢何种巨变。
“那时候,他给我起名苏和,没有什么高深的意思,只是脑子里闪现了个词,觉得挺好就用了。”苏和回忆着,声音里带着一丝怀疑似的茫然,“他说希望我和我妈一辈子都能高高兴兴的。”
和颜悦色,这个男人在那一刻面对糟糠之妻和新生儿子,没有丝毫卖弄学识的念头,只以最质朴的辞藻献上他最真挚的祝福。
江云承突然想起很早之前他产生过的一个有关于苏和网名的疑问,他早就抛之脑后,却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以远比他猜想要深远得多的方式,这一瞬间他只觉得如鲠在喉。
“但那之后就变了。”苏和继续说道。
养育一个孩子需要多大的成本,父母就要付出相应甚至更多的努力。乔颜坐月子期间,没有老辈帮衬,一切只能靠自己,因此受凉落了病根,很长一段时间胳膊抬都抬不起来,家中一团杂乱,初时苏竟闻还能顾着些,可工作忙起来,就只能放任不管。
请不起保姆,孩子只能自己带,婴儿离不了人,乔颜也只能辞职做全职主妇,养家糊口的担子就压在苏竟闻身上,鸡毛蒜皮的小事积少成多,就成了矛盾的火药,一点火星都能爆发一场争吵。
苏竟闻渐渐不再有耐心,每天从昏天黑地的工作中脱身之后,回来又要对柴米油盐斤斤计较,连吃几个鸡蛋都要精打细算的日子让他厌烦恶心,却又没办法逃脱。
他开始觉得乔颜一无是处,除了在家给儿子喂奶,根本没有尽到一个妻子为丈夫分忧的责任和义务,于是他频繁地埋怨,乔颜也照单全收,她明白丈夫的苦处,只在独自照看儿子的时刻,面对空无一人的狭窄居室泪流满面。
争端爆发的导火索是乔颜想给年幼的苏和换一个牌子的奶粉,因为之前的那种让苏和产生了过敏反应,苏竟闻觉得她不可理喻,让她以后全用母乳,甚至口不择言地骂亲生儿子是个小拖油瓶,给他们带来了不必要的额外花销。
乔颜第一次对他破口大骂,然后是持续了近一个月的冷战。
情况直到苏和上托儿所才稍稍有所好转,乔颜重新找了工作,然后每天日落西山再匆匆去接儿子回家。但新的问题也在发酵。
从幼儿园到大学的学费是肉眼可见的高昂,乔颜细细列过清单,也做好了为之奋斗的准备,但苏竟闻却觉得后悔,此刻面对近似的境况,他终于切实体悟到当初的父母供自己上学是多么大的奉献,他感到苍凉无比。
那一瞬间,他诘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听从父母劝解,放弃娶了乔颜。
无休止的争吵开启序幕,而最初也仅仅是争吵。
“后来他就开始动手了。”苏和冷淡的声音叙述着,脸上是一片麻木。
苏竟闻对乔颜的家暴进行的无声无息,关起门来,用枕头闷,用床单勒,用皮带抽,所有卧室里趁手的家居品都被当成暴力的凶器,对手无寸铁的女人造成无数伤痕。身体的伤口尚可恢复,心灵的缺失却不可逆转。
本来乔颜打算为了儿子忍辱负重,就这样熬下去,他的丈夫变了,不再笨拙真诚,不再嘘寒问暖,如今和她同床共枕的人,只是一个人模狗样的禽兽。
都说看起来老实的人偏执起来极其可怕,苏竟闻就是这样的典型,他厌倦了妻子,恨透了婚姻,也想要折磨自己的儿子。
当他对苏和出手的时候,乔颜知道自己再无法容忍下去了。
她最终在苏和五岁那年向苏竟闻提出了离婚。
苏竟闻当然没有同意,他表现地悔恨自责,痛哭流涕地乞求原谅,乔颜看着曾经深爱的男人,只觉得悲哀无望,她知道为了唯一的儿子,应该学会铁石心肠。
离婚因为苏竟闻的胡搅蛮缠没能实现,乔颜横下心来,带着儿子另寻他处,执意分居,苏竟闻几次三番找上门去,却始终没能劝她回来,就这样僵持不下。
乔金是听说了姐姐的困难才来看看的,自从姐姐出走,跟家里关系愈发疏远,乔颜本身是一直希望可以跟家人修复关系的,但乔家父母不愿意跟女儿说话,每次都是弟弟拿着电话跟她讲几句,说说近况。
“我妈之前没跟家里提过家暴的事情。”苏和说了很多,到这里才稍作停顿,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做心理建设,江云承知道故事的转折即将到达最激烈的部分,没有催促,也不敢打断,就这样看着苏和走到窗边。
苏和看着窗外林立的建筑,从住院大楼高处向下望去,出入人群都是一个个蚂蚁大的黑点,渺小,遥远,鱼龙混杂。
他的侧脸沐浴在自然光下,惨淡,凝重,和面前的玻璃一样冷而透明。
“舅舅一听我妈想离婚,就赶过来了,谁知道……”
苏和低下头晃了晃,定下心神,手掌贴在玻璃上,五指渐渐收拢,在玻璃上划下几道模糊不清的印子,青白指尖微微颤动。
“谁知道这一程有去无回。”
那是苏竟闻最后一次上门请求乔颜原谅,期望复合,那正是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工作中他费尽心思熬了几个昼夜做出的设计稿被前辈剽窃,而上司选择包庇并只给了他堪比打发要饭的一样的补偿,苏竟闻立刻被置于家庭破裂事业受挫的双重打击中,心灰意冷之下试图挽回妻儿,来证明他不是个各方面都失败的窝囊废。
但他没想到小舅子也在,两个男人见面的气氛本就紧张,几句话下来就动起了手。
“他被逼急了,或者只是想排除一切让他不顺心的因素,所以拿起了刀。”苏和的肩膀畏缩起来,觉得周身发冷,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个黑暗的,充满血和哭喊的日子,“就放在我家茶几上,那之前我妈还用它给我削梨吃。”
苏和伸出两只手,似乎想比划一下那把刀的长度,但失败了,他的手指在发抖,根本完不成这个简单的动作,只好欲盖弥彰地收起来,却在半空被人拉住。
江云承仍然坐在床上,却弓着身子向前,一只胳膊撑在身侧,另一只伸出来,拽住已经不知不觉蹲在窗台下面的苏和,一个用力,把反应不及的苏和拉到身边,重重按在了自己怀里。
他终于明白在厂房里苏和将刀捅向歹徒时的心境,尽管不能感同身受,但他知道苏和一定把自己摆在了他父亲的位置,并以此痛恨自己,认定了自己的罪无可赦。
尽管苏和从来无辜。
“你可以不说。”江云承把手掌覆在苏和的后脑勺上,毛绒绒的发丝从指间冒出几撮,柔软、偏凉,正如此刻经受着莫大痛苦的苏和,“对不起,我没想逼你,但是——”
“没有。”苏和打断他,推开江云承,在病床上坐直,跟想象的不一样,他的脸色还算平静,也没有要哭的迹象,苏和低头看着自己还带着颤抖余韵的手指,像在旁观属于别人的惨痛经历,“早晚要说,早晚要面对,我不可能永远活在过去。”
囿于困境,止步不前,作茧自缚,这是只会拘泥于一时痛苦的懦夫行为。
“反正,这一切早该过去了。”苏和自嘲地笑笑,“是我一直在逃避。”
苏竟闻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处二十年有期徒刑,就此锒铛入狱。
从村里屈指可数的高材生,到心狠手辣的杀人犯,家中的变故让苏家二老在邻里之间抬不起头来,因为儿子入狱,苏竟闻的老父亲大病一场,就这么没了,老娘悲痛不已,也因为突发心梗紧随而去,苏家如此,真真正正是家破人亡。
而苏和的外公外婆当然也难以接受,儿子死于非命,凶手是从未承认的女婿,教人如何坦然面对,自此之后就和儿媳妇和孙子住在一处,和女儿外孙彻底断绝了关系,形同陌路。
乔颜带着苏和换了一座城市,躲开那些打探他们家惊骇内幕的好事者,试图在一片狼藉的生活里从头开始。
苏和扭头对上江云承因为共情而充满疼惜的眼睛,扯开一抹苦涩笑意。
“重新开始。”他像是叹息,亦像是说个玩笑,“哪里那么容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