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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棠华昭云轻轻撩起碧玉纱,透过车窗打量四周已不复熟悉的景象,若有所思。及至发现一片随意构筑略显凌乱的民居之后,隐隐露出一角门楼,忽然开口道:“停。”
      “执监。”
      见她舍弃车撵改为步行,两位随行文官不明就里,俯身行礼静待指示;女官却是有所明悟,以眼神暗示众人暂退。
      昭云缓缓踏入宽阔的街道,努力从两侧驳杂的建筑群里辨认记忆中那些绝代风华。
      此回出行因公务在身,装扮自是隆重,月华襦裙蜀绣云肩,飞凤步摇腰间玉带,一派雍容。路上百姓甚少见识这般气度,心道必是非凡人物,却不知为何来到这喧闹市井。
      她并未理会四周好奇的视线,凭着记忆转出闹市,复行一段距离,终于来到一处废弃门楼。
      门楼高大巍峨,古朴典雅,足以遥想当年风采。风霜与青苔已将汉白玉浸染得斑驳陆离,仰首可依稀认出石匾中俊宕雄伟的笔迹——
      学海无涯。
      昔日风雅文乡,今朝隐于寻常巷陌。
      若非保有一段深刻记忆,岂能找到此地?
      穿过门楼,步步深入,断壁残垣上已是青草依依。
      当年学海六部公投,龙宿与她皆看重曲怀觞,孰料东方羿竟利用月灵犀搅局,迫使太史侯与曲怀觞退出,弦知音无力补救,自此学海大权落入东方羿之手。东方羿野心勃勃,一反学海历来作风,涉入江湖纷争,历经与日盲族和朱雀皇朝的大战,更有太学主受死神力量影响耽于可怖的赌局,将学海无涯彻底推入深渊。
      百代风流,一朝崩溃,尽付尘土。
      纵使棠华昭云曾遭遇家族覆灭的沉重打击,又在仕途风霜中蹉跎多年,此刻面对这一片荒芜,心中亦生出一抹怆然。
      抬望眼,颓败的楼宇犹可分辨。审判堂、止浪波、水晶乐府碧玉亭……
      精致的绣鞋轻轻踏过蒙尘玉阶,碧玉亭外碑刻只余半,微阖双目,还能背诵记忆中的篇章。
      物有盛衰,而无音声之变;滋味有厌,而雅乐不倦。使导神养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君子知乐,是故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是故不知声者,不可与言音;不知音者,不可与言乐,知乐则几于礼矣。礼乐皆得,谓之有德。
      西斜的日光犹有热度,棠华昭云讶于事隔数百年自己竟还这般印象深刻——是呵,曾几何时,她也坐在这水晶乐府中,倾听各位执令与太学主传道解惑。
      四书五经之训,理学机关之变,丝竹管弦之乐,对于彼时身为一介学子的她而言,如此泱泱风度,怎能不倾心?
      时至今日,她还会为当年未能完成学业便遭逢剧变仓促出逃而扼腕。
      那是对于学海,对于韶华的一种怀念,化不开,拂不尽。
      若无学海,终无今日棠华昭云。
      棠氏事发之初,她几乎分寸全乱,却也心知自己无能为力,只得留在学海,旁观长兄在江湖中奔波。
      心中隐隐明白,若此事无法善了,儒教定然会将她一同入罪。
      那是极为煎熬的日子。
      每一日,都度日如年,心如火焚。
      太学主沉稳老辣,早已窥得棠氏一案中隐藏的龌龊,不动声色,却在每月例行的经史课上,点名要她回答对伍子胥离楚奔吴的看法。
      伍子胥父兄遭人构陷,连夜逃离楚国,后辗转宋、郑、陈,于韶关一夜白头,躲过追杀,入仕吴国,后汲汲营营为父兄复仇。
      昭云生于大族,自幼有名师指点,又于学海进修,心思何等剔透,只这清清淡淡的一问,已让她醍醐灌顶,深知芒刺在背。
      当夜,她便轻衣简装,逃离学海。
      那夜夜值者,正是弦知音。
      刻意放松戒备的后山小路,是为她所留的生机。
      待她奔出学海,夜风送来弦知音飘渺的琴声。
      三叠阳关,前路再无故人,愿君珍重。
      第三日,棠氏灭门。
      第四日,三教仲裁向学海无涯讨要棠华昭云,被告知人已不知所踪。
      当她在阴谋者一波接一波暗杀之下颠沛流离忍辱偷生之时,不禁慨叹,太学主竟看得那么清晰透彻,甚至洞悉了她接下来数十年的人生轨迹。
      只为当日提醒之恩,只为一份私放之情,她至今仍对学海抱有无限感激。
      后来的太学主,即便受到死神影响,也对龙宿回护有加,而曾经的太学主,是当得起一句“高山仰止”之人;学海无涯,也无愧“三千桃李,十万栋梁”之美誉——可为何竟落到如今满目破败?!
      是从何时开始变质呢……
      或许是因《死国年纪》让太学主忘却尘世,对学海放任自流;或许是因弦知音、太史侯、东方羿三人由最初的理念分歧,寸步不让,逐渐暌隔破裂,终至于公为私器;或许是这滚滚红尘从不肯放弃撩拨人心,纵是先天高人,也难以抵御无尽欲望的侵蚀。
      在这江湖中,总是人事易变,转瞬即变——还有何物不变呢?
      “呀……!”
      清脆的童音,打断她的冥思。
      转身望去,却是几名孩童,推推搡搡,好奇地躲在一片断壁之后看着她。
      其中一名年长的孩子满面通红,鼓起勇气行了个礼:“请问……夫人在这里做什么呀?”
      昭云莞尔。
      “我曾在此居住,特地回来探访。”
      “夫人也是学海无涯的学生吗?”
      孩子双眼亮晶晶。
      “曾是。”
      “啊,那夫人一定认得月夫子与饶夫子?”
      “哦?”昭云凝眸:“月灵犀与饶悲风?”
      孩子们闻言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讨论开来。
      “是啊是啊,现在我们都跟着两位夫子学习,听说他们过去都是这里的夫子,所以我们想过来看看。”
      “都是破房子,没什么好看呀。”
      “不对,村里的爷爷奶奶都说这里过去出了很多很厉害的儒士,所以一定很厉害啦……”
      昭云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悄然离开学海故地。
      呵……虽然细微难察,总是留下了一些不变的东西啊。
      踏上归途,回转儒门,很快又被繁杂事务占据大部分精力。
      儒门龙首站在她案前看了片刻,自觉无趣,便又四处转悠,发现墙上换了一副应季的初夏蔷薇图。
      断瓦残垣之间,大片紫色蔷薇迎风怒放,透出一股铮然不屈的生命力;是他所熟悉的笔法。
      再观右侧题词,却令他微蹙眉峰。
      细草微风,初夏烟景似残秋。独立斜阳,兴怀何限兰亭感。纵意风流明月夜,把盏悠然。旧事难全,寂寂江流对青山。为叙故人调律吕,一曲如前。
      “昭云啊……”
      一咏三叹的语调,总算引起儒门宗政注意。
      “龙首有何指示?”
      “此回出行,有特别的遭遇?”
      昭云放下御笔,笑容浅淡:“是无意间……路过学海无涯故地。”
      “哦?”龙宿琥珀色眸中流过一丝了然:“难怪汝一反常态,作这萧瑟之辞。”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萧瑟也难免啊。”
      龙宿微眯双目:“一别多年,学海如今便是这副景象?”
      “如你所见,已湮没于众矣。我几乎未能认出。”
      昭云已起身来到挂画之前,与龙宿同观。
      “世事无常。”儒门龙首难得微微摇头轻叹。
      昭云心念一动,莞尔道:“却也有未变之处。”
      龙宿见她眸光闪烁,兴而问到:“如何?”
      “思过崖边岩洞,历经寒暑风霜,依然健在。”
      “是吗?”
      龙宿挑了挑眉。
      那思过崖,是龙宿为数不多印象深刻的地方之一。想当年他与太史侯互相不对盘,怎奈太学主对他二人争锋一向听之任之,甚至对龙宿颇有回护,致使太史侯屡次欲以学兄身份管教龙宿未果。
      终于有一次,他寻得机会,成功让龙宿领罚,去了思过崖抄写《礼戒》。崖上有一处天然洞穴,凡受罚弟子,皆在洞内誊抄静思。
      也因此事,龙宿与太史侯几乎水火不容。
      此刻昭云复提此节以为谐趣,龙宿摇摇珠扇,大言不惭道:“楼宇皆毁而洞不毁,正说明人力之所限,终究不如自然之鬼斧神工,天长地久。”
      “是这样吗?”昭云眼中笑意转浓:“既然天长地久,那我倒是该在崖上刻下‘某年某月某日,儒门龙首禁闭思过于此’,好供后人瞻仰名胜。”
      “哈,”龙宿一哂:“这般打趣于吾,可让你心情好转了?”
      “呵……龙首如此体恤下属,真是感激不尽。”
      “耶,你吾相交多年,龙宿自是不忍见汝伤怀。”
      “纵有伤怀,也需平和以待,何况……学海也并非完全断绝延续。”
      “汝好似还有未竞之意。”
      “只是想起我尚未来得及对弦知音说一句感谢。”
      “身为一代高僧,早已看破红尘,吾想应该……不需要吧。”
      “弦知音与太史侯多年知己,自是默契。龙宿你就别再记恨当年之事了。”
      “与亡者计较,这种不华丽的事情……吾会做吗?”
      “不会吗?”
      昭云与龙宿对视片刻,终究忍俊不禁,别开脸去。
      龙宿悠悠摇扇:“凤儿,泡茶。”

      <天阶流云.芒种.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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