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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往事如风霜雪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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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学习生活扑面而来,日子过得飞快。第一次期中考试的成绩公布,毫无悬念的,卓然第一,叶风第二。林小翼居然也跻身前三名。
卓然成绩好,是因为自小受到最好的教育。听说,他曾在北京的重点中学上初中,家里又不惜重金为他聘请家教。小翼记得刚从师范大学英语系毕业的年轻的英语老师听过卓然念课文以后,居然脸露一丝羞赧,并连连夸他的发音是标准英国发音,优雅,高贵。
其实,包括小翼在内的许多人都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呢?那样优秀的卓然,竟然就转学到江城,成为了自己的同学。
小翼这次稀里糊涂地考了个高分,她心里很明白完全是努力加运气的结果。为了考出好成绩,只有大量做题,做得滚瓜烂熟。其实,有很多问题,她并没有完全想明白。所以她这次高分,只是应试教育的杰出成果。
其实,江城的高考录取线极高,为了上大学,高中部的学生每一个都很努力,只有叶风是一个异类。
早自习,有人读英语有人读古文,教室里哗啦啦响成一片,叶风却在校门外的小摊上悠哉游哉吃早饭。
午间,同学们都趴在课桌上补眠,他骑着车往外跑,据说是去约会女朋友。
晚自习,大家埋头苦啃一本本厚厚的试卷或者题库,叶风从来不看那些辅导资料,他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本的课本,温习完课文内容他就坐在那里发呆,发呆发久了便掏出笔纸随意涂鸦,不知道他在写什么画什么。
“老实说,我觉得你比王萍更像天才。”成绩公布以后的某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林小翼对叶风如是说。
“天才?现在卓然才是公认的天才。”叶风又几分不屑地说,猛蹬几下自行车,立刻把林小翼丢下老远。
小翼不紧不慢地落在后面。回家的路是一路爬上坡,可不能太心急,现在省点劲,等会好冲刺。林小翼有几分小聪明地想,这就跟考大学一样,总要留几分后劲给自己。
可是,这个叶风真是捉摸不透。
每次考试他和卓然都在伯仲之间,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奇怪的是,老师对这两个学生的评价却是截然不同的。对于卓然,所有老师众口一词,“卓然一定会考上清华!”而提到叶风,老师们的眼里便多了几分复杂神色,有的叹气,有的微笑不语,有的干脆走开。
叶风也从不主动跟老师亲近,总是独来独往,在学校里,他连朋友都很少。有时候,林小翼觉得,卓然注定生活在聚光灯下,他适应那样的生活,喜欢那样的生活,一如他在舞台上弹奏时的陶醉。而叶风,却更愿意把自己隐藏在黑暗的角落里,把自己关在没有窗户的小屋子里,即使你叩门,他也不会来开门。
其实,她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叶风。只是,她早已经不记得了。
叶风,那个像风一样的男孩,跟她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林小翼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循规蹈矩,为了得到父母的一句夸奖而竭尽全力。可是父母并不曾花些心思去欣赏她,也许,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子?
小时候,父母都进城打工,她住在外婆家里。外婆一生辛劳,生育五女一子,也许是养过太多的女孩,对林小翼并没有特别的关爱,而是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了小翼的表弟。
五岁那年,小翼跟着外公进城去找父母,父母也无力照顾他们。租来的屋子阴暗潮湿,小翼和外公挤在小床上睡觉,被褥床单散发出来的霉味沾染在家里每一个人身上。而他们,却常常一个月也洗不上一次热水澡。
彼时,小翼并不懂忧愁,她和外公每日外出拾荒,走过城市和郊县的每一个角落。彼时,她不会想到,在垃圾堆里欢笑的童年,竟有一日会成为他人耻笑的经历。
外公拾来两车的废铜烂铁,换来的钱却只能给她买一小包花生,很小很小。外公把花生放到林小翼的手上,阡陌纵横的老脸扯开难看的笑容。小翼也笑了,笑得很响亮。
那时,她也想不到,竟有一日,她想到那一小包用脏兮兮的报纸包裹的花生,竟会不由自主地再次笑起来,而且笑着流泪,泪流不止。
后来,她认识了几个经常在街上逛荡的流浪小孩,和她一样,瘦弱矮小,流着鼻涕,衣衫破旧。她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家。
可是,其中,有一个小孩是不一样的。他穿得比其他孩子稍微齐整些,看着也健康高大一些。他那漆黑晶亮的眸子里有一股傲慢和凶狠,他跑得很快,而且,他最能打架。林小翼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这伙孩子们无比崇拜的老大了。
小翼很怕他,如果外公不在身边,她远远看到叶风就赶紧逃走。只有一次,她坐在一个大厂区里的露天球场边看人打篮球,看入了迷,根本没注意到,那个看着很凶的男孩子,带着几个小孩,慢慢地向她走近。
等她回头看见叶风,吓得脸色都白了,拔腿就跑,可是她跑不快,很快被那几个小孩追上摁倒在地上,其中一个还把脚踏在了她的背上。
叶风,不过才五六岁的小男孩,不知哪里学来的架势,慢悠悠地踱了过来。
“叫什么?”
“林小翼。”
“有没有钱?”
林小翼的口袋里有一毛钱,是外公给她的。一想到要把钱给这个恶魔,林小翼心中便无比心痛。可是,此刻,恐惧占了上风,被摁在地上的林小翼觉得,只要能离开这里,给他什么都可以。于是她拼命点头。
叶风蹲下来,用手指在小翼的脸上划了划,鄙夷地说,“这么邋遢!你们把她放开!”
老大说话果然管用,摁着她的小孩立刻松了手,小翼一骨碌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比叶风低半个头,站在他的面前,只觉得他气势压人,让人紧张到发抖。
男孩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林小翼吓得一哆嗦,立刻掏出兜里的一毛钱放在他手上。
那是一张很旧很脏的纸币,很丑,但是很管用。林小翼记得,那一毛钱可以换一瓶汽水,或者五支雪糕,或者十个泡泡糖。
她还没来得及心疼她的一毛钱,接下来的一切便把她吓傻了。
不知哪里冲出来的一个大人,狠狠甩了男孩一个耳光,很响,男孩的脸红肿得好像要浸出血来。然后,男孩被踢倒在地,被那大人使劲地踢,踹,吐痰。那人边踢边骂他,“你妈刚死了你就跟我捣乱!我叫你不学好,叫你混,连幼儿园都敢逃,他妈的,你个畜生……”
林小翼吓得连哭都不敢,正打算趁机逃开,那男子却停下来招呼她,“等一下,小朋友,哦,是个小姑娘,我问你,他刚才是不是问你要了钱?”
小翼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叶风,他嘴角有点血,脸痛苦地皱在一团,却仍然使劲昂着头,眼眸中凌厉不减。小翼突然觉得他很可怜,也,很……
于是,当时的小翼果断地摇头说,“没有。”
“没有?我亲眼看见……”男人看了看叶风,皱眉说,“小姑娘,你不要害怕,有我在,他不敢乱来。”
小翼心想,他爸爸倒是个好人呢。可是她还是决定撒谎,“没有,那是我给他帮我买汽水的钱。你,还是不要打他吧……”
小翼说完掉头就跑。一口气跑回家,坐在脏兮兮油乎乎的小板凳上大口大口喘气。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敢去独自一个人去那个大厂区里玩。奇怪的是,即使她和外公一起,她也再没见过叶风。流浪孩子还是那几个,却没有老大领着他们了。小翼想他可能是上幼儿园去了。过不久,小翼便把这件事情忘了。
后来,小翼家里出了一些变故。
小翼的父亲终于在城里谋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又想办法安置了小翼的母亲。总算也没耽误小翼上学。
可是,父亲变成城里人后,脾气就变大了,变凶了。以前辛辛苦苦打工挣的钱都攒着,现在领到的工资却要拿一大半去抽烟和赌博。赌输了回来也会揪着小翼的头发打她,甚至会打小翼的母亲。
有时候,父亲带回一些单位的同事来家里打麻将,那噼里啪啦的嘈杂,吞云吐雾的空气,成为小翼最害怕的场景。
小学毕业那年,外公积劳成疾,去世了,小翼送外公灵柩回乡下,听见有人骂她,“狗日的,这外孙女怎么都不哭?”小翼觉得又难为情又好笑。哭是给人看的吗?
外公去世之前,为了让他撑过疼痛的折磨,小翼天天笑着对他,陪他聊天,聊着聊着,想哭了,就去屋外默默流泪。
外公入土的前夜,道士们念经作法,小翼陪在棺材旁边站了一宿,困得神志不清。母亲哭得死去活来,父亲忙得昏天黑地,没有人跟她说话,没有人问她心里的悲伤。
小翼想,当时,外公用一天的劳动给她换来一包花生的时候,是高兴还是心酸呢?那样爱笑的外公,无论多么困难多么艰辛都乐观开朗的外公,走的时候心里又会不会悲伤?
初中二年级,她的学习成绩起伏很大,有时竟然好几科不及格。从师范大学来实习的老师摸黑到她家去家访,看见林小翼趴在厕所里捋着袖子洗衣服、洗床单、洗被褥。
原来,父亲承包了一家商店,却卷着货款逃跑,不知所踪。母亲几乎崩溃,除了以泪洗面,什么都不做。
再后来,小翼和母亲都适应了家里没有男人的生活,虽然拮据一点,而且时不时要应付那些上门讨债的人。但是生活总是平静的,也不乏温馨。
可是,祸不单行,既无技能又无文凭的母亲下岗了,就在小翼刚刚考上重点中学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