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鸟入林》哼亨嘉

5、心软

　　金乌西沉，镇远公主府的前厅又归于平静。
　　夏槐立于书桌前耐着性子临摹《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今日负责书房伺候的是墨绿，正在夏槐身旁磨墨。
　　她也是跟在夏槐身边年岁最多的人，对夏槐来说同碧玺和玉髓一样是亦友亦亲人。而且只要细看，便能发现那双研磨的手上，布满常年握剑的茧。
　　“各家小姐已经安抚妥当，都平安送回了。”
　　夏槐沉默了一瞬，道：“再从库房拨些物什出来送去。”
　　“是。”墨绿应完又说：“皇帝安插的细作共十一人，全部处理掉了。”
　　“甚好，如此皇帝必会气得跳脚，近日便还会有动作。”
　　夏槐手上不停，思绪也渐渐被扯远。
　　这次宴会，就算皇帝不动手，她也会找个由头把这些细作除掉。这些人潜在府里两年多，突然被处理掉，皇帝必震怒，会越发针对她，夏柳便可借此机会……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
　　“从前母亲在世，总让我在烦闷时抄这心经，起初还管用，现在烦心事多了，抄完便是一堆废纸。”
　　墨绿放下手中墨锭，净手，取来手绢为夏槐擦干鬓角上的薄汗：“夫人在世时，殿下还未想趟这趟浑水呢。”
　　“我只有这一个弟弟了。”
　　“殿下的心，属下们都明白，只是不愿殿下活得这么累。”她重新拿起墨锭，细细研磨：“属下只想提醒殿下，事情就快结束了，莫要再心软。剩下的只需交给属下们就好。”
　　“你比碧玺还要唠叨。”夏槐埋怨。
　　“是殿下总不让人省心，属下也曾说过那面首居心叵测，应当速速解决，哪想殿下竟然还留在了身边。”一数落起夏槐，墨绿便止不住嘴。
　　“虽说借他处理了皇帝安插的人，但谁知这次刺杀他有没有参与其中。”
　　想起瑜，夏槐不自主地摸了摸脸颊，好似那几滴血还在脸上。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双澄净的眸子。
　　“怎么了，可是把墨蹭到了脸上？”墨绿注意到她的动作俯身问道。
　　“无事。”
　　夏槐放下笔，不欲继续写下去。
　　被侍从拾走的传信画纸，那日她醒后察觉书房被动过的书架，还有宴会上他不安的神色……
　　该说他还是年轻么，行事不够老成带着破绽；还是该说他好硬的心肠，面上乖巧柔顺，背地里的算计一样不差。
　　刺杀，是在她第一次办宴前就预想到的情况，怎料现在才上演。只是她还想不通他是如何说服皇帝下的这步棋，损失了这么多人，为的什么……
　　总不会为她心中的一丝怜悯，要是真的，看来她京城四年玩乐真叫人忘了她曾征战沙场的事。
　　嘴角挑起嗤笑。
　　夏槐尽力将他为她挡刀的样子排出脑海，心里念了句美色误人，便问：“瑜如何？”
　　墨绿顿时没好气：“大夫看过了，刀插的地方虽是凶险，但死不了。”
　　“我去看看。”大计不可误，但满足他一个愿望倒是可以的，也是还了“救她”的情，要不然脑子里总想起他吐血的样子，心有不忍。夏槐与他在人前演戏，他也如此，真情实意的样子哪能不叫人“动容”，真是忠于主子，命都不要了。看来他现在最想要的就是如他主子所愿的得她“赏识”吧。
　　“殿下又心软了？他可是皇帝的人。”
　　快走到门口的夏槐顿住，回头扯了扯嘴角：“他也是计划里的关键。”

　　*
　　吸入的空气没有一丝不撕扯着胸腔里的血肉，痛觉唤回瑜的神智，视线所及，是他屋内的样子。
　　“既然醒了就喝药。”
　　瑜勉强转头，是殿下身边管事的玉髓。平日打点各个院子，很少见到一面。
　　玉髓也不先扶他起身，舀一勺子便往他嘴里送。
　　瑜被药浓郁的苦劲儿塞了满口，本能下咽却带动伤口，痛意使他控制不住地吐出嘴里的药，接着不停地咳嗽。
　　玉髓就看着那褐色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流下，甚至染了被褥也不管，语气淡淡的：“真脏。”
　　瑜听了面色不改，强忍住咳意，只痛感还在震荡，他抬手擦了擦脸，然后强撑着身子坐起来，期间没有一丝停顿，像是用尽了全力，要是中间歇了，便再也没了力气。
　　“我自己来就好。”说完颤着手去拿药盅。
　　苍白的一只手在烛火下更显纤细，皮肤下的蓝筋也根根突显，玉髓把药盅置于这只手的手心，看着它用力而再次牵动伤口，勺柄因颤抖与玉盅磕出清脆声响。
　　万幸药没被打翻，与另一只掌心汇合，被稍稳地捧住。
　　瑜还是平日里那副低眉顺眼又乖俏的样子，眉头不曾紧皱，只是唇色惨白。
　　“玉髓姑娘去忙吧，奴这里没什么事了，喝完药就把碗放于小几上。”
　　瑜的声音淡淡的，却如清泉敲击岸石，清朗入耳。
　　玉髓看他那可怜样子又听他说得挑不出错，心中计较了一下，终起身准备离开。
　　“玉髓姑娘可是将凤仙花染在了指上。
　　“煞是好看。”
　　将行至门口的玉髓顿住回首，见瑜一双朗月星眸从她扶着门框的手上的视线对上了自己的眼，他也不急着收回，眼底坦荡真诚，无旖旎之意，可愣是看得她双颊发热。
　　夏槐就是在这时到的，惊得玉髓匆忙问安离开。
　　“怎么越发冒失了呢？”夏槐纳闷。
　　瑜缓缓收回视线，消散开心底刚刚的嘲讽，捧着药盅一副懵懂少年的样子向夏槐请安。
　　“伤了就不要乱动。”夏槐扶得他坐好，想了一会拿来枕头有些笨拙地想为他垫在腰后。
　　“殿下，不必……”瑜推拒，感到身后被弄得升起痒意。
　　夏槐又注意到他手里抓着未喝完的药盅，自然而然地从他手中接过：“玉髓做掌事久了，照看人的事情许久未干过，不甚周到。”
　　瑜不语，当作没听见般，慢慢调整自己到一个舒服的姿势。
　　夏槐将药盅贴上眼皮感觉温度刚好，右手持药匙，舀一勺药喂到瑜的嘴边：“张嘴。”
　　瑜讶异抬头，眼里闪过惊疑，思虑竟跟不上动作听话地张了嘴，直到药汁咽下才想起拒绝。
　　“殿下金枝玉叶，不必做此……唔！”
　　话还未说完，夏槐又一勺子喂过来，这次因着他说话的缘由有些许药汁漏出来。
　　瑜下意识仓皇擦嘴，却牵动伤口。
　　夏槐白了他一眼，四下找不到擦嘴的东西，只好拿自己的手帕给他擦了擦嘴角，然后塞进他手里：“我喂，你擦，分工合作快。”
　　见他还想说什么，她又打断：“张嘴喝药便是，说那么多做什么，本殿第一次喂人东西，紧张得很，还不快配合些。”
　　瑜瞧夏槐一脸严肃好似做什么任务的样子，心中觉得好笑，抿了抿唇，张嘴喝药。
　　夏槐不敢喂得太快，怕他跟不上吞咽，每递上一口，就歇一小会儿，期间她的视线就在药盅和他的嘴上两点来回交换，除了刚开始的失误，到见到碗底时，夏槐觉得很完美。
　　说来也奇怪，最初喝，瑜觉得药汁苦呛，现在不知不觉中一碗下去，他只记得一股暖流充盈着身体的滋味。
　　瑜的眼睑轻颤。
　　“喝完药就好好休息吧，我让碧玺派两个机灵点的人过来照看你。”夏槐扶着他躺下，心中呼了口气，叹照顾人也是个费心思的活，本想着派一个人守夜就好，到了口边又变成了两个人。
　　夏槐低头看着脸色苍白的瑜，唯那双带着点幽蓝色的眸子此刻亮得吓人。
　　“殿下明日还会来吗？”瑜攥紧手中的帕子藏在锦被下。
　　夏槐假装思考，瞥到瑜抿紧的唇，笑出声：“来，当然来。”
　　瑜逐渐放松下来，心情也随着畅快起来，不知是觉得自己这挡一刀是押对了，还是为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