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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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粱曼真缓转侧身,却见之前她与夏淑英受辱之地,有几个人影在晃动,一名宫人抖开一块白布,裹在百合子的身上,随后两人一首一尾的抬着匆匆向安乐堂的方向去。
“人死火烧身,不过一捧尘。”白舞戈在她身边语气微凉的道。
粱曼真惊闻抬头问:“不是找个地方埋了吗?用火烧?那他的家人连尸首都领不到?”
白舞戈目色清冷:“皇宫里的太监和宫女死了,是没有资格身死安葬的,都是烧掉,你不知道吗?”
粱曼真摇头。
白舞戈继续道:“她的忠诚,连一片死后的安身之地都得不到,太不值得。”
粱曼真扬声道:“那是她的主子在丢卒保车。”
白舞戈:“你既然知道,你又为何替人出头,你不知不觉的成了别人的卒子,哪天也会让人弃了。”
哦?他所说,初听逆耳,似在指责粱曼真,但是仔细琢磨,也是在提醒她。
粱曼真心里虽明白,嘴上却不服的道:“我早有认定的人,他定不会弃了我而保全自己。”
有人了
何时的事?
他竟然不知?
白舞戈愕然半晌,随后笑了笑:“那要看你忠于何人,诚心给了谁。”
粱曼真眼中漫出恼意,恨恨看了他一会,似乎有话说不出口,随后双眼别去另一边,不再做回应。
白舞戈转而说了百合子的事,有些感慨的道:“其实也不是人人都会被烧掉,还是有一种情况例外。”
粱曼真思索片刻,忆起明朝有人殉的制度,虽在英宗朱祁镇一朝废止,可是这种恶习却并未完全决绝,而且那日太子病重,皇后亲口有言,若是太子身故,太医院、御药局、东宫的亲随太监宫人侍卫,都要被殡葬。
想到这,她不由一抖,喉头向下滑动了一下,借着擦汗的功夫,瞄了一眼白舞戈:“那还是烧了吧……”
白舞戈也觉刚才那句话吓着了她,他本就存着逗她的心思,就想听她说说话,总感觉她说话挺有意思。
可是把她弄得心情不好,他又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他笑了笑,语气温和了些道:“怎么怕了?现在愿意死后被火烧了吗?”
小瞧她,哼,现代都在推行火葬,甚至是冰葬,她就早就对这个死后如何处理尸身有自己的想法。
粱曼真瞪了他一眼,不客气的回道:“我死了不想火化,最好把自己个捐给太医院、惠民局这种治病救人的机构,做个解剖什么的,什么心、肝、脾、胃、肾、大肠、小肠、盲肠的,全都让他们弄个清楚明白,算是为医学做点贡献。”
白舞戈被这话怼得目露异色,他重新打量眼前的小宫女,这张白莲花的脸,怎么生出如此狠决的心?难到明朝后宫里的女子长期没有正常的人际交往,被困厄得抑郁了?
粱曼真很满意自己的战果,白舞戈的目瞪口呆状,让她小小得意了一把。
她一蹦一跳的往前跑去,脑子里回想着白舞戈被震撼得无语,嘴角不由得飞扬起一个坏笑。
小样,跟我比狠,别忘记,我可是现代医学生穿过来的,还怕这些生生死死的事吗?
她是谁?她真的只是个宫女吗?白舞戈站在原地思绪乱成一团麻。
太子惩戒了宫女百合子的事,一时间传遍整个内廷,然,主角却并非挑事者吴丽华,也不是被为难的夏淑英,而是地位不高,人也不大,却能在禁药案中,一举赢下夏草的粱曼真。
粱曼真本不知晓,还是跪在人堆后面,做悲痛状时,麦冬蹭到她的身边问她:“听说了你的事,干得漂亮。”
粱曼真装不知道:“我有什么事?不是跟你做着一样的事。”
麦冬道:“你就装弱小吧。”
粱曼真道:“我哪有装,全身上下哪一块骨头不比你弱,哪一块肉不比你小。”
麦冬牙齿像兔子一下互撞两下,冲她一呲:“百合子让吴丽华喂了雄黄,死了,这事敢说跟你没有关系?”
事情传成这样,粱曼真觉得应该要解释一下,她低低的把夏淑英与吴丽华两人交锋的事说了一遍。
麦冬沉默了一会,才郑重的道:“贞儿,宫中将立新皇,太子是现成的,可太子妃一直空悬,她们二人都是早年就陪着太子的,谁是谁非的,不是一件事说得清楚。”
粱曼真细细一想,也觉得百合子之死,其实她最多是个被牵连者,怎么所有人都在传是她所为,果然只要传的人有心,什么事都不再是原本的模样。
她向麦冬暗暗点头:“麦冬,我记住了,以后不再强出头。”
麦冬眼带微悲的摇摇头:“你是医女,尽了本份而已,不过是有人见不得你好,将你竖作后宫的靶子,让人去毁誉罢了。其实,我们做宫女的,谁不想在万人之上的人身边呆着,得个照顾,以保片刻的安稳。以后就算不为自己个,也得为自己心里的人多想想。至少呆在皇帝的跟前,才能常常看到他们,不是吗?”
粱曼真沉默不语,看着遥遥摆在香袅烟漫之中的棺木,再回顾身边几千早已哭哑嗓子,满头大汗却不得不照着规矩跪在地的宫人,他们哪一个只是为自己活着,又有多少是在为别人活着?
棺木之中,那个所谓的天子,已经极尽哀荣,将隆重的下葬在金山。
但这个他们为之伺候半生的人,又何曾为他们的余生有过一丝考虑,想到百合子,她连一片安葬之地都不曾有过。
“咚”一声,身后传来倒地声,她回头,看到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宫女,晕倒过去。
她身边的人起身想扶,可是不一会,扶她的人也体力不支,猝然倒地。
几人倒地,让人慌乱,后面的宫女,纷纷爬起来,看看看那些倒地的宫女。
其中一个年轻点的爬过来,扶起年老者:“杨妈,杨妈,你醒醒。”
她一叫,别的宫女也起身去扶那些晕倒的宫女。
“吴妈,吴妈,你怎么了?”
晕倒的杨妈和吴妈,在宫中呆了几十年,年纪大了,收养了宫里的小宫女,以排解孤寂。
那两个急得直哭的宫女,正是她们养了十年的义女。
两人的哭声立即引来司礼太监的关注。
刘谨领着几人匆匆赶过来,身边一名叫张永的太监上前在两位宫女鼻下探了探,随后冲刘谨摇了摇头:“中暑热了。”
另一名太监谷大用则道:“年纪大了,就这样。”
刘谨从袖中抽出两方帕子,一人一方,在那两名宫女脸上盖住,声音平静的道:“抬去安乐……”
他话音未落,几名孔武有力的黄门内侍两人一组,抬人就走。
混作一团的宫女们眼见相熟的人就这么没了,心中大为难过,有人忍不住哭出了声音。
吴妈与杨妈的两个义女,更是追了出去。
“督公,求人救救她,救救她,她只是中暑热,让太医看看能救回来的。”
“督公,杨妈的手还是温的,她没死,没有死啊……”
粱曼真听着心中按不住冲动,几欲抬头,一旁的麦冬,手快拉住她的袖口,摇头示意她不要插手。
刘谨脸上刚起的怜悯之色,被一丝冷笑代替:“宫里的太医院是给皇帝后妃看病的,你们……自求多福,她们到了年纪,就应该去她们应该呆的地儿。再说这么热的天,去那里,也是解脱了。”
其中一名养女听了大怒,起身骂道:“都是宫中伺候过先皇的人,谁比谁高贵?”
刘谨喝道:“放肆,你们也配?先皇帝一生只对皇后一往情深,别说她们蠢笨无知,就是有些机巧,那也不过是曾仗着有几分姿色罢了。”
另一个听不下去,恳求道:“总能让太医来看看杨妈妈吧,奴婢想,她不过是中了暑热,给一碗解暑的汤药也不过分吧。”
刘谨冷笑道:“汤药是给那些是栋梁之才备的,他们不过百人,一人一碗的喝得起。你们近十万之众,若是给了她们俩,那余下的都找我要,哪有这么多的汤药给你们喝?别怪我心狠,这就是你们一生为奴终身贱的命。”
粱曼真一听,心中寒意森森,纵是在盛夏时节,也感觉不到半分的热。
她们都曾是乾清宫里御前服侍的宫女,一辈子无名份,现年过四十的人,便让人嫌弃至此。
再看前方,跪着一大群文臣,中间有宫人穿行给他们送解暑的汤药,亦有人看到精神不佳者,就会让人抬去西阁里休息。
相比粱曼真这样的宫女,的确被优待了。
她忆起白舞戈说的那一句“忠诚,也要看忠于何人,诚心给了谁”,他们的忠诚,在皇族的眼里,是如此的不被当回事。
……
“呯!——”
“呯!——”
“呯!——”
抬铳冲天巨响,似乎要将天空中高悬的太阳射下一般。
但那声音对于如火烈烤天下的毒阳没有丝毫的作用。
反将跪在白色的灵堂的人群震得直抖。呜呜吹响的铜鋍,奏响起帝国的哀哀之情。
这声音曾在三十六年前,为一代帝王鸣吹过,如今不过是那一幕的重现。
悲凄的响叫,尖锐得让人想捂耳,然,这个声音却将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沉肃之中,同时压迫着每一个人,生出无端的悲色。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在向世界宣告:皇帝驾崩!
“嗡叭……"静鞭被锦衣卫司仪抡向天空,甩出三声如雷的砸地之音,扑天盖地的哭声,骤然消失,紫禁城的上空,安静得像是一座空城。
抬棺的队伍向前进发。跪哭的宫人,从乾清宫,一路绵延到宫门的尽头,匍伏的身体如天梯一般整齐无声,抵地的额头,像是扎根在了烤热的砖石之上,一动不动。
粱曼真余光看到,上百的官靴,从眼前走过,銮仪卫高擎的白幡像巨形的白色盖伞,开道而来。
各种她认不出的乐器,与铜号、大鼓、唢呐,一起合奏出的音律,每一下都像是闪电过后的劈雷之声,砸得人耳膜发痛,头皮发麻,连同膝下的地砖也在瑟瑟发颤。
五百人的仪仗,各持自己手中的丧仪之物,依次走过,太子骑在一匹白马上,后面跟着二十四亲卫,个个持刀佩箭,东厂的督公刘谨,也领着一大批太监紧跟其后。
出宫门的一刻,城外早早等在一旁的三千营,神机营,也都一身素服整齐站在宫门两旁,他们身上的衣服皆已汗湿,上千人的身上没有一片干布。
太子坐在马上,手搭在额头上,虚着眼扫过北门的大街。从东到西,曾经能在宫城的高处看到的繁忙热闹此时已经变得无影无踪,一路走过去,他发现铺面关闭,街上没有行人,路上铺了一层红色的黄土,上面洒过水,不至扬起灰尘。
就在刘谨前前后后奔忙着指挥出殡的队伍时,太子向身边的白舞戈道:“怎么外面一个人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