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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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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吴丽华在他身侧,手中端着一碗参汤,“殿下连日辛苦,可别累坏了。”
太子不好再甩手,只得接过。
一旁的夏淑英悄然送上一只鼻烟,手中持着一只鸡骨扇,一下一下的给太子扇风。
三人并行而去,走到粱曼真处时,太子将手中的碗往边上一递。
粱曼真上前接住,瞥见太子,面无华色,嘴已发乌,而碗中残留的汤汁散发着重重的人参之气。
如此天燥之时,居然让太子服这种东西,粱曼真不好直说,只垂下眼,不发一言的看着三人走远。
入夜,皇后遣走了所有侍疾者,只留下锦衣卫指挥使,边勇负责护卫坤宁宫。
太子领着自己的亲卫,守在皇帝的床边。
子夜时分,宫中几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沉闷肃穆的宫殿,像是在哀悼他曾经的主人,如今已不能开口言语的皇帝。
三十六岁的朱佑樘,走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刻。
粱曼真和所有的宫人一样坐在屋内,不得外出,不得打探,所有的宫人,一如夜里蛰伏的动物一般,一个个不敢弄出动静,却又用他们一双双已经知道结局的眼睛,盯着坤宁宫的方向。
一声惊雷后,大雨倾泄,坤宁宫里,传出一片哭声。
有女子哭喊,有男子的呜咽,还有少年不知所措,过早失去亲人的慌乱哭吼。
粱曼真披起而起,推门望向外面。
借着屋内的一盏灯,能看到屋檐垂下的水帘,这时并无人看守,粱曼真撑了一把伞,走出屋内,行到了宫墙下。
重檐黄瓦殿顶错落的远处,隐约看到两列宫人,打伞匆匆忙忙走来。粱曼真隐在墙角,尽量保持着与之一致的肃穆表情。
脚步声渐远,队尾一人,见四周无人,悄然退到粱曼真跟前。
微雨黑夜之中,只闻得雨滴敲打油纸的声音,她垂目看了看眼下一双溅满雨水的龙纹饰明黄靴,悄悄退了半步,做低头状,恭敬的口称道:“太子莫让雨淋了。”
那人低头,翘脚打量着被雨水打湿的鞋面和衣摆,轻轻“哼”了一声,随后用微凉的语气道:“这七日以来,本太子日日在乾清宫里,从未有人问过一句,只在父皇面前数落我如何顽劣不上进。”
太子为了逃避李东阳那群人,居然穿着内侍的衣服,混出了乾清宫,那刚刚里面传出的哭声,又是谁呢?
粱曼真略抬头,看到太子满眼疲惫,连日里都未曾休息好,让他一个十四少年,看起来失去了以往的活力,消沉了许多,她道:“太子着宫人服饰,就不怕让人瞧见了?”
太子扯了扯衣服,颇为不满的道:“为了逃出来,我没有选择。”
粱曼真看着太子,心中又笑又气:“太子这是要回哪去?东宫吗?”
太子摆了摆手:“不去,去了还是有人在耳边叨叨个不停。”
机会来了,粱曼真虽没有一门心思的往太子身边凑,但是这送上门的,就不要错过了。
眼看皇上快不行了,想出宫去,赶紧找好的靠山,至少不能让刘谨打压得没有出头的机会。
她道:“太子爷寻个清静的地方其实不难。”
太子诧异:“宫里遍布母后的眼线,我哪有清静的地方可去?不等坐下喝上一杯茶,母后就会叫人把我拎到李东阳面前,听教。”
“太子,避雨难道需要理由吗?”
粱曼真也就随口一说,找个地方避下雨,顺便喝口热茶,再小憩一会,皇后不会这么不讲理吧。
太子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被风雨吹得打了一个激灵,持伞控身问:“哪有避雨的地方?”
……
雨夜漫漫,太子坐在粱曼真的小屋内,握着微温的茶,看着灯下正给在箱子里翻翻找找的她。
他道:“你找什么?”
粱曼真转过身郁闷的道:“布鞋易湿,又是夏天,只怕会得脚气。”
太子勾头望着自己的脚丫子:“你刚刚让我脱鞋子是这个意思?”
在太子随着粱曼真一路走过蜿蜒曲折的宫廊时,一度以为这个羊肉串做得不错的小宫女,应该是想借机会接近他。
一切如他所想,入屋,坐下,奉茶,除靴……
然后……
他以为的一切戛然而止,粱曼真端来半盆热水,随后在一排屉柜之中,拿着一包色如赤石,形如绿豆的东西看着他。
“你这是?”太子看着她打开纸包,举起一小颗放入嘴巴里咀嚼了两下,然后如同被辣椒辣到了心尖上,嘴里发出“吸嘬”的声音,自顾自的道:“够麻。”
“哗啦……”
整包倒入热水中,小颗粒在水中沉浮数次,一股麻辛之气,直呛鼻内。
“你这是做什么?!咳、咳、咳……”
太子惊得从椅上跳起。
“治病!”
粱曼真老成的答道、
太子转着木盆看了半天,也不明白这种东西泡水能治什么病。
粱曼真手在水中搅了搅,抬眼笑道:“太子,泡个脚吧,解乏又杀菌,你这脚气不治不行了。”
太子默然,他这几日天天热得不行,偏偏又必须衣冠楚楚的呆在父皇的床前伺候,衣服被汗湿不知多少次,一日三换,但脚沤在厚重的鞋袜里,却是没有来得及日日都换。
不过几天的光景,年幼时做下的脚疾,如今又犯了。
奇痒难当,今夜他听到文臣们在说要准备父皇的后事,又有典仪官一直在教他做孝子的礼仪,一跪就是一个时辰,脚实在是受不了了,便在鞋子时搓搓来搓去。
别人不知,只当他玩性又发了,多有斥责。
他伸脚踏进木盆中,顿时脚上奇痒减半,之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诸多不是,这会子被一种新鲜的刺激感取代,微微发热的脚,比起痒得恨不得剁掉的脚,他觉得现在这样好。
粱曼真倒了一杯茶水,慢慢饮着,顺手拿了一本书,在灯下看。
太子扫了一眼,书卷上写着《四诊杂记》。
太子道:“你是医女?”
粱曼真放下书:“我爹爹梁绵嗣是医生。”
本以为太子对梁绵嗣这个名字应该有所印象,但太子只茫然的看着她,似乎不及脚下这盆热气腾腾的泡脚水让他印象深刻。
粱曼真道:“太子年幼时,曾生过一场病。后来因我爹爹献的新药,才医治好的。”
太子淡淡的应了一声“哦”,明显并不认同,而是道:“新药之中有一记猛药,份量不好拿捏,是刘谨让他的十几个干儿子给我试药,最终试出了最合适的用量,给我服下才好的。”
粱曼真内心轻笑,刘谨能权势如此大,原来有这个原因在,明明是她的爹爹献药治病,到头来,居然成了刘谨的功劳。
想让爹爹回京城,看来是难了。
她无奈何地道:“太子好了,便行。”
太子单纯一笑道:“你这句话,真像母后说的话。”
粱曼真一怔,皇后也如此说过?那皇后也是无奈接受了刘谨的一套说词,无论是哪一个太医,或是大夫治好了太子,功劳永远不是记在医者的头上。
这一切皆是刘谨在居中推荐与监查。
粱曼真握着书的,再也看不下去,上面的字像是一个个黑色的问号,一排排列于眼前,难以入眼。看书,本是可以静下心来。她却在听闻新药在太子嘴中不过尔尔时,心绪难平。她将太子引到此处,只想借机向太子说明当年新药之事,可是太子一开口,便是刘谨如何,母后如何,当年之事,他所知所感,都来自于这两人。
一个是照顾他从小长大的太监,一个是生他的母亲,两人都算是太子最为亲近的人。
他们所说,太子自是深信不疑。
怪不得自己的爹爹做军医十几年,只能远在军营,不敢回京城。
皇上一死,那太子登基后,刘谨独掌内廷的大权,到时当如何将爹爹调回京城呢?
爹爹不回来,她出宫后,又怎么在回春堂里立足?
俗话说得好,脸上无毛办事不牢,她的面相才十几岁,哪个缺心眼的病人会来找她看病?
不可不可,那样出去,无益于将自己立于困境之中,别说发家致富,就是平淡一生都难。
看来,接近东宫太子,已经是她唯一的出路。
油灯爆出灯花,溅出一朵星火,粱曼真抬头,看到太子手托下巴,已合上了眼,轻轻的道:“我以后能常来这吗?”
她笑:“皇宫是太子的家,哪一张门后的地方都是您的地盘。”
太子闭目养神的想了想:“我并不喜欢这些地盘,门关上了,便没有了阳光。”
粱曼真道:“太子,心打开了,阳光就会照进来。”
太子睁开眼,微微叹道:“我的心被他们关住了。”
粱曼真挑了挑灯花,想着自己过去,在想到自己的如今,沉吟道:“只有关得住的身体,从没有困得住的灵魂。”
太子眼半虚着:“你说的这些,我从未听说过,连他们给我看的子诗经集,也不曾有过这样一句话。虽不明白,但听着让人舒服。”
粱曼真打住话头,不敢再往下说,她与太子相隔七百年,要如何解这七百年的距离,还有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的立场。
太子喃喃道:“为何他们说的,皆是我不爱听的,难道不照着父皇的活法,我就永远是错的那一个吗?一群五十岁的文臣要我一个十几岁的活成老态龙钟吗?不好一点也不好……”
他自言自语间,睡意袭来,不一会,安静的伏在桌上疲倦的补眠。
她取了一件衣,给他披上,搬了条椅子,坐到了外面。
她素来不能熬夜,这十几日宫里因为皇上的病,日夜都不得安宁。
她也跟着睡得不踏实。不知不觉,眼皮开始打架。
粱曼真不知道雨时何时停的,只是在仿佛间,觉得身上微微一暖,似有什么东西盖在了身上,随后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她太困只抬了抬眼皮。
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吸了吸鼻子,淡淡的紫檀香袭来,身体越发的沉重,她喃喃说了一句“武哥”,便骤然一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