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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第 1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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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惧?”宋箫据理力争,“上次口出狂言的那个妖族,据说已经成了饕鬄的口粮。”
宋渊不温不火地翻过了一页书:“那只能说明他们是群满口空话假话的蠢货,那种半吊子的阵法还有脸拿出来炫耀,不值得跟我们家相提并论。”
“大哥!”宋箫忍不住狠狠砸一拳桌面。
可面前人依旧无动于衷。
宋箫把手指按得咯咯响,好不容易才压住了火气,双手撑在桌上,压低声音对宋渊说:“妖王如今受人诟病,你觉得他在那位置上能待多长时间,朱雀之后便是白虎,等蛮荒再进一步,不满的妖族只会更多,妖王早晚是自身难保,接着顶上的我们如果不抢先做出表率和准备,难不成是准备接手朱雀的烂摊子么!”
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已不是暗示了,由不得他大哥装傻充愣。
宋渊总算把目光从书上挪开,看向了自家小弟。
宋箫眼中仿佛烧着一把火,咄咄逼人、誓不罢休,直至要将这诺大天地彻底点燃。
两人分寸不让对视良久,最后宋渊捏了捏眉心,仿佛是妥协了。
宋箫是个坐不住的主,他在外面滚满一身伤,到家治得差不多,没过几天又心痒痒了,转身带着人马,又拉扯上唐云秋开始往外跑。
这一趟途中,他便遇上了韩章跟叶南生那一批的人。
天塌下来,妖王不管,各大妖不管,可哀鸿遍野的光景摊在那,总能勾动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好事之徒。
好事之徒后来大半是万妖阁的元老人物,不过在那会儿,也就只是看不惯蛮荒挺身而出的愣头青,愣头青联合上几个常遭蛮荒祸害的妖族,结成了一个相互支援的小集团,后来在西北一带慢慢有了一定规模。
宋箫跟唐云秋摇身一变,依旧还是蛮荒最大的眼中钉。
相比起后来更大规模的战争,那会儿只凭这么点人马,尚还能够跟蛮荒逞凶斗狠一下,但遇上饕鬄出动还是要吃亏,而胜的输的,一场场的生死关头下来,反而将这些愣头青们磨砺成了神兵利刃。
唐云秋失去了一双眼,勉强适应过来后,生怕成了身边人的拖累,已经很少会闯到前线,他转向了后方,成了填东墙补西墙的一块好砖,闲来想过学点医术,但始终没什么机会,只自己捣鼓了点皮毛。
同样的,剑门在那时只是装在韩章脑子里的一个设想,他们这些人偶尔会聚到一块,彼此交流修行心得,彼此讨教手法,从那时候开始韩章这大哥就喜爱舞刀弄剑,而宋箫已经渐渐展露出他的术阵法天赋。
宋箫深知阵法对一个妖族的存亡至关重要,借着走南闯北的机会,他没少拜会各妖族的防御阵法,往往走到哪,就钻研到哪,后来通过不断的整合和修改,自创了一套术阵法的技巧,成了妖术这一道上的宗师。
至于叶南生,那个出身四大家、有点儿内敛寡言的少年人,只是默默跟在他们身后,不爱出风头,专门负责给他们擦屁股。
年轻一代犹如雨后春笋,在浴血的土壤接连冒出头来。
然而好景不长,高高在上的朱雀妖王,不负众望成了遭人摒弃的过时货,宋箫压过他大哥宋渊一头,成了呼声最高的下任妖王。
他带着自己在外竖立的势力,直下长留城,历经一个月的斗法,一把烈火焚了朱雀的寝宫,这不可一世的傲慢神鸟,终是浴火而亡。
而宋箫理所当然成了下一代的妖王。
他比以往任何一代妖王都要敢想敢做,不少在他心底酝酿多年的念头破土而出,最后疯长成了连宋箫自身也无法预料的结果。
伴随着宋箫的上任,大刀阔斧的改革自上而下颠覆了整个妖世。
他用不容抗拒的蛮力敲碎了妖族各自为伍的藩篱,强行将这一盘散沙和在了一块,堆砌起了坚不可摧的长城,也曾为对抗蛮荒大力推行他删减优化过的术阵法系统,全新的妖术进驻到与日俱增的学院中,诸多种种,不一而足的律令条例将整个妖世变得面目全非。
宋箫的改革是强制而粗暴的,他意图虽好,脑海中装了一副万妖平等、繁华盛世的蓝图,单靠他一人之力去推行,很多细节依旧不切实际而粗糙,这些粗糙在妖族之间不断放大、不断摩擦出各样的矛盾,慢慢就成了脱缰之马。
及至他试图插手‘血统至尊’这一条不成文的陋俗。
妖世以血统为尊这点从来不容人置喙,越是精纯的血缘,才能到达越高的层次,否则早晚要受限于血统这层不可逾越的天花板。
就连黑市里倒卖炼血丹用的也是这一套广告词,因其在理,对混血的妖有绝对的诱惑力,乃至于这炼血丹屡次被禁也依旧经年不衰。
弱肉强食无论走到哪都是绝对通行法则。
而宋箫则想打破尊卑与强弱的绝对界线,试图用另一种新的标准去定义,立马就遭到了各大妖族的强烈反对。
这一点,尤其被他大哥宋渊牢牢咬住。
宋箫自从当上妖王,一改少年人的鲁莽冲动以及取舍不定,暴戾决绝的行事风格再也不加掩饰,甚至变本加厉,大手笔地推翻旧规,夺去反对者的血契,不分青红皂白地屠杀疑似蛮荒的小妖,恨不得渗透到妖世每一个犄角旮旯处,跟朱雀妖王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巨大的压力与窒息感笼罩在妖世上百妖族头顶上,就连跟在宋箫身边的亲信也开始动摇,逃出长留,而后便有青龙殷岐横空出世。
那一次斗法毋容置疑是宋箫胜了,可他也同样身负重伤,那些不堪重压的妖族意识到这是个机会,于是回长留城的路上,宋箫接连遭到几波有预谋的暗杀,当中也有他大哥宋渊的一份。
宋渊是负责将他送回长留的,中途联系上了杀手,设下埋伏陷阱,结果被宋箫撞破了他这幕后之人的真面目。
宋箫一度怀疑这是某种幻术或者阴谋,他那大哥从小就可靠,乃至于宋箫当年能抛下家中一切,毫无顾虑地走出家门闯荡,后来这份信赖也成了习惯,直至他当上妖王,仍把白虎宋家乃至诸多决策都推心置腹地同他相谈。
这一回,宋箫明知跟青龙殷岐一战是陷阱,不少人就跟食腐而生的秃鹫般远远围在旁边,静等着乘人之危要他的命,他还特地嘱咐了宋渊带人来迎接。
却未曾想过他步步为营,千机算尽,等来的会把意料之外的杀刀。
没人会想着对至亲之人设防。
直至他那双阅遍万千妖术的眼不敢置信地聚焦到宋渊脸上——那确实是他大哥本人无疑。
“你这条命够硬,没想到到这地步都能反咬一口。”宋渊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其实你想想也能明白,本来我才是这一代的妖王,奈何中途你闯了出来,占去我的位置……不过你明白这也都是小事,我不跟你计较,但我听你不少疯言疯言了,也该负点责任,以免这妖世被你弄得乌烟瘴气,青龙既然处置不了你,我只能忍痛出手,替这天下苦难妖众代劳。”
可惜后来他们缜密的筹谋还是扣不下一个宋箫,他身上层出不穷的术阵法多到让人眼花缭乱,恐怕是殷岐从恒水爬出来,还能跟他死磕个三天两夜,更别提至今还钻研着这位宗师成就的寻常妖怪。
后来宋箫逃过一命,奄奄一息回到长留,先是下令斩了宋渊一行,而后在长留加设了一箩筐的严苛律令,几乎连最为微弱的反对声都逼到了绝境,宋箫仿佛将整个世界当做敌人,仿佛随时都有人想着要加害于他,甚至不辞劳苦地在长留城中添上凶阵,阵法一个挨着一个,严丝合缝地遍布城中,在每块砖每块瓦下面都埋了一道杀人的招。
他被至亲背叛,转身又反杀回去,从此再也信不过任何人、任何事。
留在宋箫身边的人通通被他一双眼盯住,无不战战惶惶,但凡有可疑举动,但凡冲撞了宋箫多疑的心思,就容易招致杀身之祸。
长留再不是个合适的长留之地,繁闹的城转眼萧条不见人影。
唐云秋深居长留城中,自从宋箫不在直接参与蛮荒战争一事,他也鲜少出过远门,一直配合医师的治疗,顺带偷了不少师——宋箫似乎对他的眼睛耿耿于怀,这么些年了,依旧放不下,揪来了妖世数得上来的医师,合伙给他那双瞎眼想办法,办法除了投胎转世几乎没有,于是唐云秋闲来无事,就反过来向他们求教医术。
而近来那些医师也无法在长留待下去了,纷纷告辞离开。
唐云秋怅然长叹,他这双眼虽看不见,可此时站在高楼之上,满耳尽是风雪声,飞檐下的铜铃也被冰冻住了,这城中喧闹日渐稀薄,尤其最近入了冬,蝉鸣鸟兽纷纷退场,更是连点活物的声响都没有了。
正这当,一抹风雪倏地钻进了高楼之中。
“见你一面当真不易,”身后忽然有道陌生的声音响起,“唐云秋。”
唐云秋猛然回头,警惕地拿起了玉箫:“你是什么人?”
“你应该听过我名字。”来人隔着数丈的距离,似笑非笑地说着,“当日宋箫以湛卢剑将青龙殷岐封于恒水之下,你可认得这声音?”
说着,他曲起手指,轻轻弹了下腰中佩剑,发出‘噌’的一声,清越的金戈声荡起一片肃杀之意。
唐云秋直视前方:“你是姑苏?你跑长留城中到底是要干什么?”
姑苏抱臂倚着栏杆,打量了一下眼前剑拔弩张的白玉箫,略带抱怨地耸了耸肩说:“我进城一趟不容易,你就这么招呼客人吗?”
唐云秋从医师嘴里听说过姑苏潜江取剑的事,却没想到乍一听这人说话,倒像是个不着调的年轻人——年轻、又无知无畏,就好像早些年的他们一样,万般世事倒转过来,今又落在了他们身上,宛如宿命。
唐云秋苦笑道:“我们长留的客都是从正门进来的,翻窗爬墙,你这算哪门子的客?”
“其实我也想从正门进来,这不是迫于无奈。”姑苏话锋陡然一转,“长留城到处是凶阵的痕迹,只怕我进这门,少说要被削去半条命。宋箫疑心病太重,在他身边的人、在这城中所有的角落都被安置了魑魅魍魉,借此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唐云秋不置一词。
姑苏说:“你可能不知道,他连你也不例外,前阵子在你附近还有不少魑魅魍魉在游荡,后来却不知出于什么,他把你身边的眼线收回了,我才找到这么个机会。”
这伙人潜行入城还驾轻就熟了,不用想就知道筹谋已久,正要算计他些什么来达成目标。
唐云秋指腹轻轻抚摸着手中玉箫,他浑不在意地说:“他若想看得见我才能放心,随他去又如何?现在他没看着我,怎么,你打算杀我?”
姑苏眼珠一转:“你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还胆敢信他?”
唐云秋也不恼火,只淡淡地说:“他是个怎样的人,在我瞎之前就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
姑苏忽然一动,脚下轻点就在原地消失,唐云秋察觉到风声骤变,提箫凑到唇边,不等他吹出半个音节来,姑苏已经飞身上前,一指点在了他眉间。
姑苏:“那这些,你通通都见过了吗?”
那不知何处而来的光景钻进了他脑海中,唐云秋仿佛置身梦境,那双只剩下无边黑暗的视野涌进了些微光亮,长留城外大片荒漠被白雪掩埋,久未见的宋箫立于皑皑风雪当中。
唐云秋一时愣怔,他瞎了太久,乃至于宋箫的面容仿佛都变得陌生,当年那个爱笑爱闹的年轻人,眉目冷肃得像是换了个人。
四围前来讨伐的人马密密麻麻,以殷岐为首,不少有过生死之交的旧识也混迹其中,昏暗天地间,厮杀声骤然彻响,唯有淋漓血色鲜艳得近乎刺目。
那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屠杀。
唐云秋常听宋箫谈起他想要的妖世,那里没有那么多陈腐条规,没有那么多冷漠无情,那世道繁华而热闹,微末的求助声也能换得回响。
只不过宋箫也有漏算,他看得见这世道千疮百孔,自然有别的人看得见,他憧憬的美好,也必然是不少人憧憬的美好。
他年纪算下来比大多数大妖怪都轻,自然不是头一个勘破世潮的智者。
可妖世依旧是一成不变的妖世,从没人像宋箫这样胆大包天地跑出来,声称要改弦更张,给这世道换一副面孔,给这众生换一个天地。
这当中牵扯甚广,撼动的是整个妖世的根基,稍有牵扯就不知会引起一场怎样的反噬,即便宋箫是个高高在上的妖王也没有例外,更遑论他还是个不甚高明、手段毒辣的妖王。
宋箫这一步走岔,就已是走在一条无可回头的路上。
……唯有头破血流、唯有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