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此妖》大碗喵呜

117、第 117 章

　　唐云秋的眼便是在这场以少敌多的战争中瞎掉的，两人几度命悬一线，几度闪过身死此地的念头，烟尘蒙蔽了四野与青天，兽族歇斯底里的嘶吼声不绝于耳，这地狱的光景仿佛永不会有尽头一般。

　　混乱中早已分不清是谁的攻击了，当时的唐云秋回身一扫，就见有蛮荒趁两人不备，徒手作钩，携着厉风掏向宋箫后心，唐云秋本是强弩之末，再没奋力一搏的气力，这时强提一口气，想也不想就挺身上前，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管宋箫事后多少怒骂跟怨言，唐云秋当时满心只想到，这一双眼换一条命，多换他一时的苟延残喘，再斩他几个蛮荒，实在白赚。

　　“怎能说亏了，你连这点算盘都不会打了吗？”

　　后来梦妖拿命铺路，抢回族内防御大阵的主导权，拼了命将他们带回了族内大阵中，两人从战场上脱身，终于稍得了片刻喘息。

　　唐云秋盘膝端坐，任由梦妖一族的医师围在他身边疗伤包扎，他如此劝慰气得在那踱来踱去的宋箫：“你把那蛮荒头颅砍下了，真身碾作齑粉，也算是替我报了大仇，难得我捞得个救你命的机会，连声谢都没有吗？”

　　宋箫听他说得淡然，好话歹话轮番上阵，好像真是他不识好歹闹别扭似的，宋箫只好兀自心如刀割，着魔似的看着唐云秋。

　　他的眼被蛮荒徒手挖去，即便闭上了，也止不住两行血泪，梦妖一族的医师竭尽所能，顶多只能替他止了血，包裹上纱布，那张脸从此就被掩在了阴影下。

　　拢共百人不到的梦妖一族被蛮荒围困，困兽斗根本敌不过浩浩荡荡而来的蛮荒，宋箫他们为守梦妖，被逼进了防御大阵，之后便是插翅也难飞。

　　唯一能盼的，就只剩下闻风赶来的外援。

　　而七日过去，外界依旧消息全无。

　　蛮荒动用禁术断绝了月漠谷一带的灵脉连接，谷中灵气飞快枯竭，族中的粮草也已经快撑不下去了，而宋箫放出去求援的魑魅魍魉还没有半点消息传回，只在七日后的夜里飞来一只三目青雕。

　　三目青雕是他大哥宋渊手下的妖侍，这东西灵智有限，足有两人高，看似笨拙，可飞起来速度只有屈指能数的大妖能追赶得上——宋箫明白他大哥的意思，单是宋家还惹不起这闲事，还是趁早退出为妙。

　　宋箫把那三目青雕扔在一边，在房间里背着手来回走动，沉声说：“七天前，我放出去十只魑魅魍魉，除了这玩意，附近连半个援手都没有，照蛮荒闹出的动静，我不信妖世还全无所闻，可这些混账东西通通无动于衷，甚至连妖王也袖手旁观！”

　　唐云秋听他语气就觉得不对劲，一怔：“阿箫？”

　　旁边梦妖一族的女人苦着脸劝道：“月漠谷地处妖世跟荒域接壤处，除了我们梦妖一族外，几乎就没别的妖怪愿意踏足，两位愿救我族于水火之中，已是苍天的无上恩赐，旁的妖族我们也不敢强求了，何况妖王向来不管事，这不是常态吗？兴许是我族的命数吧。”

　　这一代的妖王落在朱雀头上，堪称灾难，比起后来的殷岐，这一位真就是挂个名的死宅，入主了长留城后就再也没踏出城门口半步，诺大的城被他当做私人领地，大片灵脉被他圈了起来，此外把出尘二字贯彻到底。

　　外面多少天灾人祸，多少蛮荒侵扰，通通撬不开长留城的城门。

　　后来求助妖王无门的妖族们，除了逢年节送去供奉，渐渐也把这位妖王抛诸脑后——有这么个王凌驾在头顶上，也只能当是被狗啃了一口。

　　“梦晴姐，”唐云秋摸索着拍了拍女人的手臂，“话不能这么说，再看看月漠谷能整理出多少人马，我们拼死一搏，未必不能逃出生天。”

　　梦晴轻轻抽了口气，声音轻颤地问他：“你是要我们弃谷出逃么？”

　　小妖族想要在这片土地上占有一点灵脉，谈何容易，哪怕是月漠谷这点鸡肋般的破地方，也是梦妖族中多少长老前辈的心血才换得的，也得靠几百上千年的积累才能打造出的乐土。

　　弃谷说着容易，往后颠沛流离，又未必逃得出蛮荒的追杀。

　　唐云秋默然低头，像是为这出口的话而忏悔般。

　　可他不言不语，梦晴却把话听进去了。

　　蛮荒即便再闲的蛋疼，围而不杀也不是他们的作风，后来看宋箫两人负隅顽抗，极大地满足了他们的成就感，眼看这仇报的差不多，也就腻了，转身就派了饕鬄一族出马。

　　蛮荒不同于妖世的繁茂，妖世幅员辽阔，万妖阁曾做过统计，光是阁中妖族就有一百零八族，外加零散几个不入阁的妖族，以及一箩筐混血混得讲不上妖族的妖，上百妖族星罗棋布于广袤的灵脉之上。

　　与之相比，蛮荒当年只有零星三族，精悍而凶残。

　　饕鬄是最常见的蛮荒，也是为数众多的一族，不因他们有多大能耐，光是那张吞山咽海的嘴就足够让人闻风丧胆。

　　夜里，月漠谷算不得精巧的阵法发出虫啃似的密集爆响，响声回荡在山谷之中，一下下折磨着梦妖一族疲惫而敏感的神经，小小的秘地在山摇地动清醒过来，所有人整装待发地聚集到山谷空地上。

　　梦晴推门出去，抬头只见银月如钩，残缺的月亮在这一夜里看上去格外刺眼，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去了大半，而后渐渐被浓云掩埋，仿佛是某种不详的预兆。

　　她强压下心中不安，带领着族人，试图在饕鬄的包围中杀出一条活路。

　　宋箫带着行动不便的唐云秋，刚觉察出梦妖的意图，尚还来不及拦就被他们联手困在了梦境中。

　　月漠谷的特产是催眠术，这些小梦妖喜欢编造一些香甜美梦，让人无知无觉地沉溺其中，往往只是点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此时山谷的风掠过残月，捎来阵阵凶险的气息，而美好得近乎不真实的梦境将宋箫两人笼罩起来。

　　宋箫身上重伤未愈，抵抗不了这妖术，像是被什么蛮力拖进温暖柔和的陷阱之中，他非但没觉得心安，仍在奋力挣扎，朝半空中伸出一只手。

　　“你们能来月漠谷，对我们而言已经足够了，”梦晴拉过了他的手，轻轻在他手背点上血印，那是他们一族祝福与祈愿，“但这点帮助想要使月漠谷免于战火，还是太过微薄，剩下的路跟你们无关了，该是由我们自己走完。”

　　三目青雕背着他们两人，仰头尖啸一声，展翅而起，巨大的双翼掀起呼啸夜风。

　　意识迷离间，宋箫模模糊糊地听见远方声响。

　　那隆隆声响如洪流般在下方掠过，漫过了偏远而僻静的小山谷，漫过了荒疏而静谧的安好岁月，呐喊声厮杀声仿佛坠入了茫茫深海，被密集的啃噬声分割、冲淡，只剩下让人头皮发麻、浑身战栗不已的虫声。

　　他们浩浩荡荡地去了，声势惊天撼地，而后有去无回。

　　而此一战后，蛮荒尝到了甜头，聚齐起的人马没散，士气大振，随后一举入侵了妖世。

　　三目青雕带着他们逃离月漠谷途中，已然被蛮荒盯上。

　　那些蛮荒本是为找宋箫跟唐云秋寻仇，怎么可能眼睁睁看他们插双翅膀飞走，一出月漠谷，成群蛮荒就追在了后头。

　　这大鸟贵在神速，可也身后掇着一条小尾巴，并非总能有惊无险，后来被蛮荒追击时一侧翅膀负了伤，还没能将宋箫两人带回白虎族中，只能暂时藏入人迹罕至的山林间。

　　“外头什么情况？”唐云秋醒来后，听着外头动静，扶着墙从藏身的山洞走出。

　　“不好说。”宋箫正给那三目青雕处理伤口，回头一看他走了出来，三两下给那可怜兮兮的大鸟包扎上，随后拿起身边的东西，塞到了唐云秋手中，“这个你先拿着，凑合用用。”

　　唐云秋接过手中，摸到了冰凉厚实的竹节：“玄心竹产于西北，看来这里离宋家还有段长路。”

　　“妖世灵脉纵横交错，但凡灵气充沛的，就会有大妖族常驻，蛮荒就算时常闹事，也不敢轻易闯到妖世腹地来，我倒不是特别担心之后的安全。”宋箫沉吟片刻说道，“我派魑魅魍魉出门探查情况，长留那边还没半点动静，连带着整个妖世各大妖族都不敢轻举妄动。”

　　唐云秋皱眉：“妖王只想占着灵脉当个花瓶，这些年一直如此，而大妖族本就各行其是，互不往来，你还非要较真。”

　　“这不是较真。”宋箫冷声道，“我同你走遍妖世山海，亲眼见过多少大妖族冷眼旁观，放着邻近小妖受尽蛮荒欺凌，见过多少小妖小怪走投无路跑来求助我们这些出门历练的路人。可我们管得了一时，过段时间蛮荒依旧如常。这种事情往返往复，百年千年乃至万年也不见有丝毫变化，难道回眼一看不觉得可笑吗？”

　　唐云秋心中莫名火气：“不然还能如何？我们出门历练的，不就是为把这些能扫荡干净的蛮荒尽力除去一点么？”

　　“可蛮荒哪里看起来被解决了？哪怕只是一丝一毫？”宋箫睁大了双眼，眼中盛满了灼人的光，“难道从来如此，便是理应如此么？”

　　那洞若观火的视线像是贯穿了妖世悠长的历史，他豁然开朗般，终于在那无数轮回似的没完没了的悲剧中，撕开了一道口子，翻出了内里的荒唐来。

　　他咬牙切齿说：“大妖族只会独善其身，妖王朱雀闭门不出，所有人关起门来对外头的事不闻不问，只扫门前雪，乃至于如今枉顾苍生，他们就配得上这妖世了？”

　　“倘若有朝一日，妖世这些沉疴顽疾真能铲除干净，那定是个很好的世道，可如今说来也无用。”唐云秋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气，不想跟他争那些摸不着的空话，“月漠谷那边你……”

　　盛怒中的宋箫一时哑了言。

　　他能打探外面的情况，自然也会设法打探梦妖一族的情报。

　　过了好一会儿，宋箫嘶哑的声音从紧抿的嘴缝露出：“倘若我强到……”

　　唐云秋侧过头来，没能听清，却也始终没等到他后半的话。

　　他还不大适应两眼一抹黑，伤口算是愈合了，可梦妖的医师即便有妙手回春的神力，也无法叫那双被掏去的眼重生，他无数次有睁开眼的冲动，然而无数次的徒劳告诉他，这漫漫黑夜，将与他这一生相伴相随。

　　可看不见，唐云秋心里不踏实，又听宋箫沉默得吓人，不禁害怕对方是否伤势复发，忙伸手去摸索。

　　即便能感知到宋箫的妖气，唐云秋也不知他身处何方，那只手茫茫然地在半空中摸了片刻，而后被人用力握住了。

　　握他手的人掌心连一丝温度都没有，冷得吓人。

　　唐云秋无由来感到一阵胆战心惊：“阿箫？”

　　宋箫神色阴沉，咬牙切齿般把怒火通通吞入喉中，他独自如鲠在喉，无声地对着唐云秋说：“……倘若我强到能碾过所有凶险与阻碍，不必对任何人寄予期盼，这世间一切通通由我生杀予夺……”

　　那字字句句沁着毒般，先前捉摸不透的念头，到如今踪迹尽显时，原已是病入膏肓。

　　而唐云秋当时并没察觉到一星半点。

　　蛮荒的攻势并没因一时半会丢了行踪而中止，妖王的不作为、乃至小妖族仓皇逃窜的背影，给他们喂了一座山的熊心豹子胆。

　　月漠谷的事情陆续在各处重演，杀伐的烽火自梦妖栖息的小山谷而起，一发不可收拾的纷乱隐约有了燎原的迹象，想置身事外的陆续被卷入其中，力不从心的小妖族选择背井离乡，后来渐成常态。

　　妖世常年死水一样的虚假和平，像是被一颗巨石砸得粉身碎骨，微末的浪涛渐次卷席开来，而将自己圈在一城中的妖王依旧作壁上观，任由外头多少怨声载道，长留仿佛就是片与世无争的净土，与门外万千纷扰莫不相干。

　　尚未被战火烧到眉毛上的妖族竞相效仿。

　　宋箫带着唐云秋一路险象迭生地躲避追击，回到白虎所在的东方，马不停蹄就找了接管过宋家事务的大哥商谈。

　　蛮荒侵占妖世的规模越来越大，他们不能袖手旁观看蛮荒一口口吃大，宋箫需要白虎一族的援手，好联合西北几个妖族拦住蛮荒摧枯拉朽的攻势。

　　宋渊从书案中抬起头来，对上了他小弟那褪去青涩与稚嫩的眼神，他像是被宋箫锋锐的目光刺到，不易觉察地紧了紧眉头，依旧拿他当离家前那个屁事不懂的臭小鬼对付。

　　直到被宋箫烦不胜烦地纠缠好几回，宋渊才迫于无奈说：“我们白虎一族的防御阵法是祖宗多少代人传下来的，从来没人敢挑衅，也从未被攻破，那蛮荒区区三族的妖怪，就算真围到我们门外也不惧。”

　　这也是很多大妖族面对蛮荒肆无忌惮的攻势，仍然有恃无恐的底气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