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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鱼和雨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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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程车抵达小区楼下时,雨势越来越大。
谁也没有带伞,江然不想让纪池冒雨相送,只匆匆说了句“明天再见”,便迎头钻进那如丝如麻的雨帘当中。
她三两步跑回单元楼,抹掉额前的雨渍扭头回望。几米开外,纪池降下车窗朝着她挥了挥手:“进去吧,别感冒了。”
江然点点头,嘴上说好,两条腿却不曾挪动一下。仍旧站在风口处,目送计程车缓缓消失在无边的雨幕里。
水汽和哀愁都要将她打湿。
好在没多久,手机振动起来,庄秋芸像个小喇叭开启了八卦模式。
“然然,大雨说来就来,你今天的约会是不是泡汤了?”
泡汤个屁,江然挺不客气地显摆了一通。从早上那束玫瑰花开始,喋喋不休地讲到企鹅身上到底有多臭。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显摆的话说完了。
庄秋芸在电话里骂她见色忘义,江然也不否认,索性将见色忘义贯彻到底,拉着庄秋芸给自己的情人节约会打掩护。
“我妈要是问起来,就说花是你送的,海洋公园也是我们俩一起去的,你那边可别露馅儿了。”
“靠。”庄秋芸哀嚎,“吃狗粮就算了,我怎么还得帮着背锅?”
“这不就是好朋友的奥义吗?”江然笑着哄了她几句,又用一顿饭将人给轻易收买。
*
拐出电梯间,家门虚掩着留了条缝。
江然探头观望了一眼,发现陈颖芝比平时回来得要早,正无所事事地倚着沙发看电视。
听声音,不是什么新闻台,倒像是略显聒噪的家庭伦理剧。一串接一串叽里呱啦的台词,听的她莫名紧张。
江然心虚地敲了敲门:“妈,我回来了。”
陈颖芝抬眼看她:“晚饭吃过了吗?”
“吃了。”江然接话,顺带偷偷摸摸地环顾了一整圈——茶几、餐桌、垃圾桶,四处都没见到玫瑰花的影子。她暗暗松了口气,应该是没被抓包。
“外套脱了坐下吧。”陈颖芝拍了拍沙发,漫不经心地问,“今天一整天跑去哪儿玩了?”
“也没去哪儿。”江然紧绷着神经装蒜,“后天就要开学了,我和庄秋芸趁着放假去海洋公园逛了一圈。”
陈颖芝点了点头,说了句挺好的。
电视里正在播放狗血淋头的争吵片段,暴躁的大人与叛逆的小孩互相撕破了脸皮,任何捅刀子的伤心话都毫无顾虑地丢向对方。
江然瞥了两眼,严重怀疑这电视是在含沙射影地讽刺自己。她看不下去,干咳两声挑起话题:“妈,我爸呢?还没回来吗?”
“刚回来又出去了。”陈颖芝看向窗外,“你爸也真是的,雨这么大非得往外跑,说是要去花店买一束花。”
江然愣住,买花吗?
她分不清这是巧合,还是确切的意有所指,只能含混地嗯了一声,接着又听见陈颖芝慢慢悠悠地开口:
“本来你爸都忘了今天是什么节日,回到家,听见隔壁阿姨说你早上收到了一大束玫瑰,他才心血来潮也跑去买了。”
“……”
所以这是知道了?江然一下子如坐针毡,后背掖出一层黏腻的薄汗。
而陈颖芝还是那副冷静平淡的模样,不紧不慢地问:“讲讲吧,那束花是谁送的?”
电视里争吵的母女已经发展到声泪俱下的程度,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喧哗而没有终点。
江然倒并不担心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家里,她知道陈颖芝不论何时都会维持着高知分子应有的体面。
即便猜忌与怀疑已经在空气里大肆地横冲直撞,她也能不见火花地坦然应对。
江然咬了咬牙,只说花是庄秋芸送的,觉得好看就买下来了。
陈颖芝听完没什么大反应,沉默了片刻,最后把聒噪的电视调了个台。
屋子里安静下来,她仍旧平静地回答:“让庄秋芸破费了,找个机会请她来家里吃饭吧。”
“好的。”
回到房间,玫瑰花安然无恙地躺在飘窗上,好像一切如常,又好像一切都偏离了轨道。
江然叹了口气,从阳台找来了几个空花瓶,倚着床边坐在地上,把每一只玫瑰都仔仔细细地修去了叶子,又沿着花茎斜剪了一刀。
陈颖芝端着牛奶走进房间时,满地都是细碎的杂叶。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视线最后停在了江然挽起的袖子上——
露出来的半截手腕,除了戴着自己送的手表之外,还戴着一条从没见过的银色手链,细细窄窄的一条,悬着一个镂空鱼尾。
自己买的吗?还是别人送的?又已经戴了多久呢?陈颖芝有好多疑问,一个个缠在心里,变成下意识皱在一起的眉头。
江然对上她的眼神,动了动手腕,破罐子破摔似地摘下手表,露出那条银色手链:“十月份买的小玩意儿,戴了挺久了,一直没和你说。”
她这话是在坦白,更是在防备。
不交代是谁买的,摆明了不想说也不会说;强调戴了挺久的,让那当妈的听完开始反思自己对女儿的关注是否到位。
陈颖芝心知肚明,夸了句手链挺好看的,便立刻转了话题,让江然趁热把牛奶给喝了。
离开房间前,她几番欲言又止。搭在门把上的手迟迟不松,僵持了半会儿,最后语意含糊地交代了一句:
“抓紧时间把花收拾好,马上开学了,该整理的东西也要早点整理。”
手上的动作忽地一顿,江然没有接话。
*
夜里雨势愈发强劲,狂风袭着雷电,且骤且急地敲打窗户。江然翻来覆去一整晚,直到天光将亮才终于跌入睡梦。
醒过来时已经十点多。
窗帘拉开,天空已经放晴了。初春的阳光薄薄一层,像细纱那样蒙着飘窗上的玫瑰花。
江然盯着看了一会儿,最后往瓶子里丢了一颗维C泡腾片。气泡汩汩冒出,她只希望这些花能够开得更久一些。
收拾洗漱完接近十一点,江然蹲在玄关口换鞋,隐隐听到钥匙的清响,门锁被拧开——
陈颖芝周末不用上班,此刻正拎着买回来的鱼肉蔬果立在门外。脚上踩着细高跟,整个人却依旧站的笔挺。
“准备出门吗?”她平静地问。
江然点点头,继续换鞋。
“今天就别出去了。”陈颖芝收起钥匙,“我中午请了庄秋芸过来吃饭,很久没见她了,一起聚一聚。”
……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
江然抬头看她:“我中午有点事,不在家里吃。”
“你有什么事?”
玄关口本就狭窄,如此充满试探与隐瞒的你来我往,让空气变得更加稀薄。
江然低着头不应声,鞋带系了半天,竟然打了个死结。
陈颖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上攥着的塑料袋有些勒人,她倒了个手,把门关上。
“庄秋芸已经答应要过来了,你中午哪儿也不准去,待在厨房帮我打下手。”
“不行。”江然摇头,“妈,我真有别的事。”
“我不管你有什么事。”陈颖芝的音调高了几分,“昨天收了庄秋芸那么大束花,今天请她吃顿饭难道不应该吗?”
“……”
这是迟到的问责,是一种以眼还眼。
江然听完,哪怕有再多的不满也都无处宣泄——陈颖芝擅作主张地扰乱了她的安排又如何?最先撒谎的人是自己,她又凭什么义正言辞地表达不满呢?
客厅的挂钟不合时宜地打破安静,整点报时的声音有些烦人。
江然垂了垂眸,十一点了。
她没时间坦白,更没勇气解释,张张口说了声“对不起”,接着像是落荒而逃那样,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家门。
身后,陈颖芝按着太阳穴,有些失态地大喊着她的名字——语调不再冷静自持,混着诧异、恼怒与熄不灭的冷厉。
而江然不管不顾,一头栽进二月中旬的冷风里。天边明明挂着太阳,可惜寒意却依旧刺进了骨头。
*
小区西门外,纪池盯着新换的锁屏看了再看——昨天在极地小镇拍的照片,一身黑一身白的两个人抱在一起,确实像只圆滚滚的胖企鹅。
他抿着唇笑,心里在想小姑娘今天会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呢?天气这样冷,围巾和帽子戴都好了没?
结果下一秒——别说围巾和帽子了,江然穿着一件不抗冻的毛呢外套,敞着前襟,连仅有的四颗牛角扣都没系上。
“怎么穿得这样少?”纪池把人拽近,摘了围巾给她围上。
江然缩在怀里,半天也不说话,吸溜两下鼻子,可怜得要命。
纪池低头仔细一瞧,小姑娘的鼻尖和眼睑全都微微泛红。他一怔:“你哭过了?”
“没有。”江然摇头否认,跑出家门时落下的几滴泪早就风干了。她不想让纪池担心,只说自己饿傻了,想吃午饭了。
计程车开到高铁站的南广场,纪池牵着她进了一家拉面店。
不久前说饿傻了的人是她,此刻食不知味的人也是她。纪池坐在边上看小姑娘扒拉着已经坨掉的面条,担心得紧,却也不多问,只从兜里掏出了两颗糖给她。
“不开心了是不是?”
江然仍旧摇头,心里明明酸涩难挨,却不想临行前惹人牵挂:“没有不开心,就是想到你马上要去北京了,我舍不得。”
“傻,我又不是不回来。”纪池摸了摸她的脑袋,从包里拿出一本A4大小的笔记本。
“这是留给你的,剩下一个月好好复习。”
“什么…”
翻开本子,扉页干干净净,只在右下角写了一个漂亮的英文单词——「pass」。
再往下翻,夏朝、商朝、西周……三省六部、二府三司……纸上工工整整地写满了历史考点,一笔一划在此刻都重如千斤。
江然愣怔地望着他,鼻子里蓦地涌出酸意,眼泪说来就来。
“怎么还哭了呢?”纪池一下子心慌,揽着她轻声细语地哄。
拉面店里人来人往,行色再匆忙的旅人,也因为这几声违和的呜咽观望过来。江然自知丢人,把脸埋在男朋友的肩窝里,低低抑抑地缓了半天。
哭痛快了,她哽着声保证:“你放心,历史无论如何我都会拿A的,肯定不辜负你的心意。”
纪池拍着她的后背:“好好复习就行,别给自己太多压力。”他说完又摸出巧克力:“进考场前可以吃一块儿,等吃完了,我就回来给你过生日。”
江然“嗯”一声,乖顺地答应。
“那有想要的生日礼物吗?”纪池问,“我提前给你准备。”
江然摇摇头,忽地又点点头:“别的我都不要,就希望你去北京好好集训,拿个IBO的奖牌送我。”
“那可能不行。”纪池伸手拭去她眼下的泪花,“IBO得七月份才比赛,到时候给你好么?”
“好,只要你进国家队就行。”
该说的话说完,到点过安检了。
一个难舍难分的拥抱过后,江然挥着那本历史笔记和他作别,纸张哗啦哗啦地响,那是她的勇气与筹码,是她被爱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