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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姐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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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卿溜进三老爷家住的院子里,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人影。她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听有没有人的响动声,悄悄溜进西厢房。门被推开了一个小缝,她钻进去,轻轻合上门。
屋内黑漆漆的,有极细微的被拉长的“嗯嗯”声,幽幽的。
她摸上炕,抓住那一团黑影。抓到的是一段手臂,还没有竹子粗。
“幼卿,喜儿,是我,纯卿。”她轻轻道。幼卿不和她姐姐们一起住,而是被吕氏找借口留在在自己住的地方。
“姐姐我怕。我娘好疼,她出血了。”幼卿的声音带着哭腔。
纯卿从怀中拿出一包药粉。“这是我从前摔倒时大夫开的白药,我剩下来的,喜儿你抹上好歹不那么疼。夏天快到了,怕是要化脓。太太老这样,我也怕,何况是你呢?要是我娘天天被这么打,我也难过害怕。可是我救不了喜儿,我该怎么办呢?要不我求老太太把你挪到我那里去吧。你走了就不会看见这些了。”她抱住幼卿。
“不,姐姐,我要和我娘永远在一起。”幼卿吸着鼻涕。“我在我娘跟前,我娘会开心。我走了我娘就开心不了了。”
良久的沉默过后,喜儿开口了。“好孩子,你就跟你姐姐走吧。你不在她跟前,她看我们就不碍眼了,娘就能少挨几回打,你也不用担惊受怕。”她摸着幼卿的头。“你和你姐姐走了,你就能过得开心。幼卿开心娘就开心。去吧。”
第二日向太夫人请安时,纯卿就说了这事。
“老太太,我看幼卿年纪也大了,在太太跟前住着,每日上学到底不方便。幼卿和我们姐妹也生疏,不如将她挪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太太事多,本就管不了幼卿,况且日常都是妈妈们照料着,您也不必担心她失了照应。”这是纯卿想了一夜想出来的说辞。她说的时候有些磕巴,总在想之前的腹稿。
“老太太,媳妇原没什么事的。纯卿打小不在我跟前,您好歹让我养着幼卿吧。我待幼卿,那是比亲娘还亲。幼卿,你说是不是啊?”吕氏笑道。她怕幼卿一过去,就把她的事抖落出来。况且她看幼卿那害怕的样子,心中也出一口恶气。
“太太待我极好”幼卿声音比蚊子还小。“可是我想和姐姐们一起玩,老太太您能不能让我和姐姐们一起住?”她抬起头,眼睛里水汪汪的,有些肿。“幼卿很听话的,绝不生事。”
“老”吕氏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太夫人打断了。“既然幼卿想搬过去,那就搬过去吧。我们幼卿是大姑娘了,住哪里这种事可以自己拿主意。”
幼卿的眼睛亮起来了。她急急忙忙跪下磕头。“谢谢老太太,谢谢老太太。”
请安后,吕氏站在上房檐下,看着她们收拾东西。她想开口骂人,见到太夫人的仆妇在跟前,却又不敢说什么,只能心里盘算晚上怎么折磨喜儿。她喜欢看到喜儿血流披面的样子,喜欢听她的惨叫,更喜欢自己胳膊放肆抡起的爽快,还有器物落在人身上的踏实。每一次施暴,她胸中的热血就沸腾起来。她的心跳强劲而迅速,她圆睁的眼中放出兴奋的光芒,那光芒又变成血丝烙进她的眼睛。她的嘴咧着,嘴角带着狂喜。她享受这种快感。
是夜,喜儿尚未愈合的伤口又绽开了。她未曾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晚饭后,复卿姐妹五个坐在屋里读书。复卿坐在大书案后,双手搭在椅背上。妍卿盘腿坐在炕上。娴卿坐在八仙桌旁的绣墩上,幼卿窝在纯卿怀中。
“王嬷嬷,你们下去吧,我们姐妹几个要说些体己话儿。”娴卿开口了。她起身,在下人走后把门关上。“幼卿,你说实话,是不是你们太太对你不好?”她盯着幼卿的眼睛。
幼卿不敢开口。
妍卿看她这个样子,想起了以前。那时的太太安氏性子也不好,虽说不至于虐待她母亲,但也总是冷冷的。她看着母亲战战兢兢的样子,害怕,心酸。想来那时的她和眼前的幼卿一样。她不希望幼卿能够体会她从前的害怕。“说吧幼卿,我知道的。你别怕她,姐姐们在呢,她不能把你怎么样的。没事的,你也可以哭出来。实在不行我们去找老太太做主。”
“太太,太太,她”幼卿鼻头一酸,眼泪如泉水一般地流,她控制不住了。“她老是打我娘,拿鸡毛掸子和鞭子抽她,她还叫我娘整夜整夜地跪铁索,还让她捧着香炉跪一晚上。”
“捧香炉?”娴卿睁圆了眼睛。“这种事怎么干得出来?那手不会烫坏吗?就算是对待犯错的下人也不该这样,何况是生了孩子的?”
“姐姐不信可以去看我娘的手,上面都是水泡留下来的印子和冻疮。我娘隔几日便要挨打,血都滴下来了太太也不肯医治,连药都不给上。夏日里我娘身上化脓,疼得吓人。冬天我娘没有火盆,没有厚衣裳,还要在冰水里洗太太的贴身衣物。我虽然好吃好喝的,也不挨打,可是我看到我娘我就想哭,我好怕她,我真的好怕她。”她终于大声哭起来了。
“好了,别哭了。”妍卿把自己的帕子递过去。“姐姐知道你什么感受,姐姐也经历过,只是没你那么恐怖”
“我……我在那边只能一个人偷偷躲在被子里哭,拿被子堵住嘴。我好不容易能大声哭,姐姐你就让我哭吧,让我哭吧。”
妍卿的心都碎了。她看着母亲下跪挨骂时所感受到的屈辱与痛苦在幼卿的话语中被放大了十倍,百倍,万倍。她比幼卿幸运多了,至少她哭的时候不用用被子堵住嘴,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哭。当一个人连哭泣的自由都没有时,她还剩下什么呢?她鼻子一酸,一滴泪从眼角划过。
“幼卿,你哭吧,哭吧,姐姐陪你。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闹到老太太跟前去,好好治一治这个丧良心的泼妇!”她心中的怒火需要宣泄,不仅仅是为了幼卿,更是为了眼睁睁看着母亲的屈辱的自己。
“姐姐不要。”幼卿拉住妍卿的衣袖。“她会变本加厉的。我娘能去哪里呢?我宁愿我娘死了,她死了就不会挨打了。”
“不,幼卿,我们告诉老太太了她就不敢了。我们可以叫老太太派人去盯着她。她不敢。她之前任意欺负你娘,就是因为没人管她。老太太发话了,她就不敢了。”妍卿拍桌子叫道。
娴卿也赞成告诉太夫人。这是她难以想象和接受的事情。
复卿陷入了沉思。“这不对。这件事错的不仅仅是她。”
“那是谁?复卿你是太太生的,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知不知道我娘被太太们欺负时我心里有多难受?幼卿比我难受百倍!错的难道是幼卿和她娘吗?”妍卿盯着复卿,就像盯着仇人。
“错的还有三叔。如果不是他的纵容,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但凡护着点幼卿和她娘,她能如此肆无忌惮吗?若要论罪,也有三叔的一份。”
“是啊,三叔也有错。”娴卿叹道。“可是那又怎么样。在大家眼中,他和这件事没关系,也没有人会因为这件事谴责他。只有他自己的良心才能谴责他。我们管不到他,他好歹为咱们家出力,外头应酬什么事不是他做的?我们只能惩罚吕氏,别人都管不到了。妍卿,我支持你把这件事告诉老太太。她太放肆了。我都想象不出幼卿她娘是这么扛下来的。人间地狱不过如此。纯卿你呢?你可以不参与的,也可以不支持的,那是你娘。”
“不,我也要说。是我娘又如何?错就是错。我不希望看到幼卿担惊受怕,更不希望喜儿再受折磨。”
“那么复卿呢?”娴卿问道。
“我们没有能力让所有该受到惩罚的人受到惩罚。”她扶着额头。“但是只要有一个罪有应得的人受到惩罚,那也是正义。我支持你,妍卿。不过很可惜,在这场悲剧中,我们只能在一时帮助受剥削者,对于真正的悲剧源头我们无能为力。”她叹气。“只要这种制度、这种思想还在,喜儿得救了,还有其他的受害者身在深渊。我们没有能力拯救每一个受害者。我们无能为力。”
“那就这么定了。”妍卿拍板。“我们都想想明天该说什么吧。”
次日清晨,妍卿脱列而出。“老太太,孙女有要事禀报。”
“昨日幼卿哭了一夜。孙女也是好奇,好好的一位千金小姐,有什么可委屈的呢?孙女一再追问才知道,三太太竟是这样对幼卿和她娘的。孙女听了害怕极了,也不敢隐瞒,怕日后闹出人命来咱们家里不好看,所以今日大着胆子来跟祖母禀明。三太太,得罪了。”
“人命?这可是大事。妍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沈氏吃了一惊,问道。
“孙女听闻三太太虐待幼卿她娘。孙女听幼卿的话,都不敢听下去。幼卿她娘每几日就要挨打,夏日里伤口没有医治,都流脓了。冬日里她没有取暖的东西,还要手浸在冰水里洗衣裳。平常晚上她跪铁链,有时还要手捧着香炉跪着伺候。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实在不是大家做的事。就算老太太不可怜她,好歹也劝一劝三太太,总归不能闹出人命吧。”她款款而谈。
“你”吕氏气得浑身乱颤,头上的蝴蝶簪子那须抖得叫人眼花。“妍卿,你不要空口白牙污蔑你长辈。一个小孩子胡说八道能信吗?你们几个串通起来整我?幼卿,我平日里看你是个好女孩儿,好好待你,你一转眼就说起我的坏话了?你有没有良心?啊?”
幼卿抱着纯卿的手臂哭了起来。
“老太太,这些都是孙女亲眼所见。老太太若是不信,亲自传了喜儿过来,看一看便知道了。”纯卿开口了。
“纯卿,我是你娘,你就是这么污蔑你娘的?”
“罢了”太夫人开口。“这事可不小。既然她们敢说,那就叫那个喜儿来,看一看不就知道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吕氏无话可说,只能使眼色给伺候自己的丫鬟,让她给喜儿换一身好衣服。
喜儿垂着头进来了。她头发松松的,慌忙中用一根金簪挽住了。身上的衣裳肥肥的,领口垮到看见锁骨,裙子在地上拖着。她手往上勾着,怕手上的金镯子掉下来。
“你就是幼卿她生身母亲?”太夫人问道。
“是”喜儿的声音有些哑。
“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她伸出手。她的手粗短,指甲宽而短,光秃秃的,再往下就是甲床了。手上的疤痕和冻疮交错着,重叠着。指腹有一层厚厚的老茧,掌心是黑的,手背还有两条长条形的伤疤。皮肤松垮黯淡,的确是受苦人的手。
“去把大门关上,让我看看背。”
喜儿的手不好使了,扣子怎么都解不开。是妍卿帮忙解开的。
她背上都是交错的伤痕。有些淡得只剩下个褐色的印子,有些结了痂,有些还露着粉色的肉,有些皮外翻着,里头沁着血。地上的衣服上还残留着血迹,是新的,没有深褐色的血迹。
“转过来。”
她□□上布满着淤青,有的淡了,有的还是青黑色的。胸口有一连串燎泡。左乳上有一块伤,像是牲畜身上的烙印。
“这”众人都被吓到了。屋内充斥着倒吸气的嘶嘶声和受惊的低呼声。
“这些都是太太打的,有些是鞭子,有些是鸡毛掸子。娘胸口的燎泡是有一回娘端的汤烫了,太太把整盆汤都泼上去了。太太还用火钳拿炭盆里的炭烫我娘。这些都是孙女亲眼看见的,孙女不敢撒谎。”幼卿叫道。
“好!好!这是你干的好事!证据在前你抵赖不了!我家没有这样的泼妇!你穿上衣服吧。来人呐,告诉老三,叫他休了这个没王法的泼妇!”
吕氏瘫坐在地上,大脑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