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萍萍/范闲]东京梦华录》红泥客

4、第 4 章

　　老仆人眯着眼睛，仔细的辨认着门口这个翻身下马的青年。他的下巴上长着短短的须，黑发精神地束在脑后，一身亮晶晶的战甲，红棕马踏在石板路上铿锵有声。等看见他向自己笑起来、歪脑袋点了点头，他才陡然睁大了眼，流露出惊讶与欣喜的神情来。

　　小豆子——既然这是在东京的土地上，那就让我们仍然用乳名来称呼这位年轻的将军吧——走过已经长得参天的海棠树，走过被微微冻了一层薄冰的水塘，来到那扇门前时，他的心已经跳得像是擂鼓。战场上的紧张也未如此般。他想嘲笑自己娘们儿般近乡情怯，可是无法控制有些颤抖的手，和有些紊乱的步伐。

　　他单膝跪地，朗声请安。陈伯伯，小豆子回来了。小豆子不孝，回来迟了。

　　屋里先是落下一串咳嗽，后便是那熟悉得令他心惊的声音，将他轻轻挽住、托住，牵进烧着暖炉的屋里。那股暖意将他泡进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一团团一片片的气息、声音、色彩，一拥而上，生生地让七尺男儿红了眼眶。

　　陈萍萍安静地躺在绒被中，身旁的几案上摆着仍然冒热气的药碗。他转头时很轻，仿佛怕惊着谁似的，温和地抬起眼皮，眯着眼仿佛下一刻就要睡去似的。范闲回对门去会客了，这时整个老王府上下都静悄悄的，陈萍萍的任一点微小的动作，在一片空寂中都被无限放大，和小豆子的胸腔共鸣着。见老人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小豆子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按回了被子，将被角压实。

　　听小豆子坐在旁边讲着军营中的事，陈萍萍眼中流露出一些遥远的思绪来，抓不住、牵不牢。小豆子用勺子将苦药一口一口地喂进他的口中，看着他连眉头都不皱地咽下，用帕子在他嘴角轻轻擦擦，好像做了千千万万次一般。两人的生活之间隔着时空，多少也只是问对方最近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家里是否一切顺利……可是谁都不觉得没趣儿。陈萍萍有时说着说着就要闭上眼睛喘一口气，就在小豆子以为他要睡着的时候，那双细细的眼中又会闪烁专注的光。小豆子将手搓热，伸进被窝里捂陈萍萍的手，松松地一握，将一身真气缓缓渡给他，就见那眼中光芒又闪了闪，像孩子得了宝贝一般。

　　陈萍萍仿佛不会老，那张脸仍然像十年前那样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纵使霜雪已经染了满头，发丝仍然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像是随时就能赴一场庄严的宴席。小豆子知道，陈伯伯将要去赴生命的盛宴了，他惊讶于老人的从容，又仿佛毫不意外。他曾经见过老人手臂上细细密密的伤疤，除了儿时偶然瞥见的那次，后来熟稔后还有多次。因着范闲的缘故，陈萍萍并不避讳小豆子在身边转悠。小孩子曾经被近距离看时这伤疤的狰狞吓住，不敢问，却打心眼里心疼。他不懂得一个人为什么会受这样的伤，更不理解怎么陈伯伯这样温温柔柔的老人也会有受伤的时候，可是打那时起，小豆子就隐约明白了，陈伯伯的疼痛与常人不同，而忍受过这些疼痛的陈伯伯，也与常人不同。

　　冬天日头已经短了。小豆子告辞时星子已经在空中闪烁。他在那株海棠树下站了一会儿，冰冰凉凉的风卷起枝头的几片残叶，落在树根，融入泥土的一隅。鸟雀栖在树枝上，相互问问晚安，歪着头看着树下这个愁眉苦脸的奇怪生物。夜色如水，树影斑驳，空空荡荡的枝干映在地面上，竟然显出一些遒劲的风骨。

　　看着看着，刚刚在室内压在小豆子心中那厚厚的惆怅，不知怎的，忽而便散了。

　　衣锦还乡，是为重逢，是为目送。老树的根基绵延千里，纵使被冰冻三尺，来年仍会有春芽丛生，春林茂盛。回忆若是土壤，儿时的梦想便是阳光，树木纵使擎天，也永远不会忘记，它的树干是怎样托举着它上达向往的苍穹，又是怎样希望那些落叶，在疲惫时可以安然归根，回到一切刚刚开始的地方。

　　又一个早晨，陈萍萍的精神格外的好。范闲和小豆子一合计，把老人里里外外裹了厚厚的三层，将用得起了毛边的靠垫放在他的腰后，推着轮椅走出了老王府棕色的大门。

　　吆喝声、步履声、马蹄声，好像将时间凝固在了东京的街头。小豆子的母亲儿时便是这副光景，小豆子儿时一般无二，而他已满两岁的大儿子，也将在这片土地上生长。他想起那个朦胧梦幻般的清晨，也是在这样的初冬时节，好看的伯伯好像从天而降般出现在母亲的豆腐摊前，两人因着一树海棠结下了缘。那个教会了自己武功的少年，仿佛也是从天而降般，将自己正式的迎入了老王府的大门。春夏秋冬，他在一条街的两扇门中，收获了所有从天而降的意外之喜。

　　陈萍萍眯着眼睛，一脸满足地抬起头，难得的日光给他的鬓角镀上了一层金色。范闲好像变魔术一样，在花草颓败的空气中变出一朵小花来，细细地压在陈萍萍的耳畔。这场景将小豆子一下子拉回了曾经，久居深院的陈伯伯，面对着一群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小屁孩尽是纵容，一顶花冠架在发间，看得小孩儿满眼痴样儿。

　　从前的大叔，现在的老伯，扛着糖葫芦串依旧走街串巷。路对面，小男孩把大将军的糖画举过头顶，向母亲大声炫耀。热气从街道两边的商铺中蒸腾而出，恍惚之间，一片云气煨暖了陈萍萍冰凉的手，打湿了范闲和小豆子蓄起的须发。

　　谁都不曾犹豫。就在这温润氤氲的云雾之中，两个身姿挺拔的背影推着一架黑色的轮椅，缓缓地走向长街的尽头。

　　东京的光阴流转、昼夜蚀刻，小豆子最怀念冬日的暖阳，它曾照亮了前来而复归去，温暖了他的整个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