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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丫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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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府难得盼来了一场秋雨,原本的荒凉萧瑟之中,多了一丝凄风苦雨的味道,尤其是对于流离失所的朱遥遥来说更是如此。
城郊岗上坡有个寺庙,平日里香火也算旺盛,十里八乡的老百姓都喜欢到这儿来烧香拜佛,但自打去年闹饥荒开始,光景便一日不如一日。
城中的官宦人家高门大户的恨不能等着佛祖来拜他,哪里会跑到这荒郊野地里来吃土参礼。
连人都吃不饱的时候,谁还想得起佛祖,大约在骂朝廷的时候,连带着佛祖也一道骂进去了。
世人不曾宽待神明,神明不曾怪罪,依旧我行我素的要普渡你。
小小的山寺里,大雄宝殿之上满是饥寒交迫的灾民,这个未曾得到过乡里看重的寺庙,在第一时间开门收容那些无家可归的人。
“阿弥陀佛,小施主这么睡会着凉的。”朱遥遥躺在青石板上,身上无甚遮蔽物,短的露出一截脚踝的裤子包裹着竹竿一样不堪摧折的小腿,在飞沙走石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大师,庙里是不是没有东西可以吃了?”少女的话在大殿里余音绕梁了片刻,不少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在场的僧人,但很快就重新低着头沉默不言。
老和尚将自己的身上的袈裟脱下披在少女身上的时候,她听见了老和尚的饥肠辘辘。
从昨夜开始,庙中的最后一点米粮也没了。
老和尚笑着摇摇头,“怎会,你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就有的吃了。”
小孩子的心思细腻,但也容易糊弄,朱遥遥好像真的信了,裹着老和尚的破袈裟,在佛祖金身后,一个破蒲团上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是夜,晚风吹拂,殿外的十丈软红尘叫这凄风苦雨吹的七零八落,老和尚顶着风雨关上了庙门。
“方丈师兄,听闻京城的钦差已经到了,不如我们找机会前去拜会一趟,哪怕是弄些稀粥来也是好的。这庙中上下百十来口人,可耽误不起啊。“
几个和尚在山门口粗略的合计一番,决定第二日一早就想办法同钦差联络,即便是吃糠咽菜,只要能果脯也是好的。
朱遥遥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披着袈裟出来闲逛。寺里做主的老师傅年纪都太大,耳目不便,一口漏风的牙,根本没发现她跟个猫一样躲在廊柱之后。
风混着苍老沙哑却始终波澜不惊的嗓音传来,她好像听见了秦拆二字,虽然心里不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但发现凡提到这个人,后面必然跟着吃食。
十来岁的小孩子懂什么,听风就是雨。
等到老和尚们散去,她实在饿极又睡不着,便萌生出了想要去找一找这位秦拆先生的意思。
“要是我数三声,雨停了我就出去找。”许愿的时候她没走心,但老天爷认真了,她短促的三声过后,小雨初歇。
少女大概也没料到自己这么一语成谶,但也没胆子跟老天爷讨价还价。
她收拾了一下自己小米一般大小可忽略不计的小包袱,将老和尚给她的袈裟放在最下面,上面压着她的一把断齿的木头梳子,一支旧银的发簪,还有一方绣了一个秀字的手帕。
这些都是爹娘的遗物。梳子是爹自己削的,银发簪是娘生前戴的,至于那个带着秀字的手帕,是她绣了送给娘的。
这是少女的全部家当,她整理的时候连表情都带着超越她年纪的虔诚。
小心翼翼地整理好,临了还安慰似的拍了拍那个小布包,随后拿起一把破旧漏雨的油纸伞,轻手轻脚地开了山门,背着她的小包袱一步一步走下跟她小腿一样高的三千石阶。
少女人生地不熟,下了山别说是找秦拆,就连摸进城都花了她快一天的功夫。
她跟着商队走到州府城下的时候,刚好赶上了落钥的时辰。前头的商队用银钱铺路敲开了城门,而她身无分文,只能跟个猫崽子一样,蹲在城墙根下。
今日天色不好,外头看着就知道要下雨,守城的兵士心下不忍偷偷开了小门将她放了进去。
她千恩万谢的进了城,几乎是挨家挨户的询问有没有人认识一位姓秦的先生。
问了大概有三天吧,这个连日来粒米未进的少女,终于难以为继地躺倒在了一架马车的车辙之下。
“关于灾民的去向,如今大致有两个方向,从这到蜀中一带一直都有落草为寇的山匪,靠着打家劫舍和抢劫过往商队为生。蜀中多山,官府想要剿匪困难重重,当地的商队为了自己的营生顺利,免不了要孝敬些银两,对他们来说是九牛一毛倒也足够这些山匪踏实过日子。”吴敬玄这两天没干别的,专门化装成流民,在街头巷尾的讨饭,目前为止已经有不下来三个不同的匪帮对他抛出过橄榄枝。
也不知道是该称赞吴百户天赋异禀长了一张山匪同行脸,还是说这人后天锻造得当老天爷赏饭吃演什么像什么。
容誉没说话,严煜问了一句:“还有一种呢?”
吴敬玄从怀中掏出了一封密信,巴掌大的布片,暗纹是锦衣卫特有。
“北方边疆大军一十三万。”
严煜忽然皱起眉头,“北方军拢共只有十五万人,杨骁逸带走了五万该还有十万才对,怎么多出来了三万人。”
他话音刚落,自己便想明白了。
“这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些流民无处可去,而现在整个山西府还有粮食的就是杨骁逸。他一方面将这些流民收入麾下受他支配,一方面上报朝廷,说流民抢劫北方军粮,正好能把这两笔支出算在一条账上,里外上下都说得过去,好计策啊!”严煜轻蔑地一笑,对于这种歪魔邪道无师自通,忠君爱国先天不足的人,没有唾弃以外的表情。
吴敬玄也叹气,“山西巡抚是个典型的买办商人,精明有余胆气不足,这些天我的人明里暗里都受过州府衙门的提点,其实情况他们比我们了解得多。”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容誉忽然开了口,“这不奇怪,杨骁逸手握重兵位高权重,反观州府衙门皆是文官。唐峥其人做个清闲县令足以,但若说州府巡抚实在有些勉为其难。”他无意识地摩梭着腰间的玉佩,“他还肯给我们送信提点,已然是提心吊胆了。”
“吁——”外头赶车的小厮一声长吁,拉着缰绳几乎将马拉的人立起来。
“看着点,找死啊!”小厮惊出一身冷汗,大骂了两句。
严煜示下,吴敬玄钻出了马车,“什么事?”
小厮立刻回禀:“大人,有个小孩儿。”
吴敬玄下车查看,那女孩子破衣烂衫,背着个小包袱,侧躺在地露着一截脚踝,手里紧紧的握着一根小银簪。
他微微探了探还有鼻息,立刻将人抱上了车。
“还有气儿,就是饿晕了。”容誉立刻将桌上的软糕掰碎了混着热水给她灌了两杯,女孩儿刚晕过去不久,一碗甜糕水下肚立刻便苏醒过来。
而她张口第一句就是,“几位先生认不认识叫秦先生的人啊?”
吴敬玄将糕点推到她的面前,温柔的哄道:“小姑娘不要害怕,你叫什么名字?告诉哥哥,为什么要找这位秦先生啊,还有这位秦先生是哪里人叫秦什么啊,你只有告诉了哥哥,哥哥才能帮你找人啊。”
小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有一看这人肯给她吃的,立刻将其归于好人的范畴里。
“我叫朱遥遥,我要找那位秦先生救命。”小丫头一边往自己嘴里塞糕点一边无比坚定的说出了自己的意图。
“救命?秦先生为什么能救命?”吴敬玄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朱遥遥:“我也不知道,但是之前我听方丈说,要是能找这位秦先生,庙里的人就都有救了,就不会饿死了。”
严煜沉声道:“你要找的秦先生,全名叫什么?”
朱遥遥毫不犹豫,“秦拆秦先生。”
掉了牙的老僧说出来的话,被少女一耳朵听岔了,但或许就是这听岔的一耳朵,方才保住了她的一条性命。
载着四人的马车缓步前行,往州府衙门的方向绝尘而去,在他们走后,一个带着斗笠布衣短打腰杆挺直的男人,窜进了城中一家不起眼的茶馆。
他站在柜台前,压低斗笠屈指敲了一段小调,伸出的右手连虎口上都有茧子,“告诉家里,小辈不听话,迟则生变。”
掌柜的看了看周遭压低声音问他,“确切吗?”
带着斗笠的男人说:“寺庙起火。”
那掌柜的脸色一变,“我知道了,我马上回家一趟。”
要说朱遥遥这小丫头当初赌誓灵验也并非全无道理,普通百姓进了州府衙门,看见那一干捕快校尉不说吓得两股战战,少说也是谨言慎行。可朱遥遥不一样,这丫头好像真的天不怕地不怕一样,瞪着自己一双猫儿一样的眼睛,看着腿都比自己高的列位王公大臣。
州府衙门里少有孩子,唯一跟孩子二字还有牵连的就是洪宁清,严煜将人送去了书房,而在他们口中的小孩子宁清,就一跃成为了大孩子,领命照顾这小人。
朱遥遥瞧着洪宁清很是打量了一番,随后爬到了一旁的太师椅上,脚踩着太师椅手勾着洪宁清的脖子,带着糕点甜味的樱桃小嘴很是赏脸地亲了洪宁清一口。
直把严煜亲的脸如锅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