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tty boy》锦婵

47、第 47 章

　　陆铭把影集从周栀手里接过来，因为时间过去了太久，又被人翻了太多次，每一页在最底下的地方，都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好像随时都要分崩离析。
　　影集就放在茶几下面那一堆东西里，有时候陆铭会翻出来看两眼，不知道周栀在找什么，不小心被他翻到了。
　　第一张是陆铭出生一百天的照片，里面是一个非常胖的小男孩，嘴巴深深窝在里面，两腮上的肉胖的鼓出来一大块，让人怀疑能不能吃到奶那种程度，眼睛也睁不大开的样子，傻呼呼看着前面。
　　第二张是他扶着椅子勉强站着的样子，穿着厚厚的棉衣，下巴那儿带着围嘴，椅子背上搭着一只手成年人的手，陆铭记得当初说是因为他还站不稳，妈妈躲在他身后扶着他，以免他摔倒。
　　第三张是他骑在一辆小三轮车上，爸爸弓着腰在后面推，他扭在一边的脸上笑得十分开心。
　　再后面的，差不多都是如此，有一个人的，有两个人的，也有三个人的......
　　你看，他是那样被深爱过。
　　为什么跟父母之间闹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真正闹翻是他马上就要毕业，正在准备考教师编的时候。
　　他那时在外面租了房子，跟一个正处在暧昧期的朋友一起，有一天回家，出了电梯两个人搭着腰，陆铭低头从包里正往外拿钥匙，朋友突然捅了他一下，他不解地抬头，迎面看见站在他家门前，正对他怒目而视的父母。
　　他紧张的胃突然收缩，有点想吐，但他愣了几秒钟之后，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镇定下来，打开门，把父母让到屋里，他想让朋友先进房间去，然后跟父母好好谈一谈，然而什么都还没做，母亲突然就爆发了，上来一个狠狠的耳光抽在他脸上，发出来的声音不是那种清脆的，而是像一拳砸进墙里面，咚一声。
　　陆铭差点被打趴下，瞬间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直响，在一片泛着白光的头晕目眩里，他听见母亲咬牙切齿的怒吼，“这就是你放弃考研，转而考教师编的原因？！”
　　陆铭不知道母亲嘴里的‘这’是指什么，大概是说交男朋友这件事吧，不是的。放弃考研他自己也觉得遗憾，但是他慎重考虑过很久，父母一直不肯面对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他只是想快点独立，他不能一边被父母所不容，一边还享受着他们的劳动成果，坐享其成，至于考研，之后也可以再考。
　　之前陆铭已经说过一次他喜欢的是男的，陆铭不知道是自己表达上有问题，还是父母就是不愿意相信，后来他也不止一次试图跟他们再沟通过，但是他们什么也不说，根本不接他的话，要不就是听出来他有说这个的意思就躲到一边去了。
　　陆铭慢慢站直，用舌头把嘴角的血一点一点舔进嘴巴里，血碰到舌头，泛出又酸又涩的味道来。
　　如果非要勉强解释，说两个人不是那种关系，毕竟不是多么亲密的举动，又是父母心里喜闻乐见的，并非不能解释过去。
　　但是陆铭没有任何犹豫，他知道，如果这次不说清楚，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说清楚了。
　　陆铭重新站回被母亲抽耳光之前的那个位置，眼睛直视着她，说，“妈，我想过我自己的生活。”

　　是的，不是把原因推到任何人身上，也不是伟大地不想让朋友受委屈，他只是想要，想要过自己能做主的生活。
　　如果不是父母，而是别人，他当然可以含糊其辞，也可以顾左右而言他，更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但是在他面前的是生他养他的父母，他不想让他们一直活在自己的谎言里。
　　他话没落母亲接着又是一耳光，力气丝毫不比上一次小，陆铭有一个瞬间还在想，母亲真是老当益壮啊，这个年纪还有这么大的手劲儿，不过他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踉跄了一下，同时感觉到脸上被指甲划破了一道。
　　“你自己的生活？你自己的生活什么样？就是跟男人厮混？！”
　　母亲用手指着朋友，像一头爆发了的野兽，“你这样是有病！你有病你知不知道？！有病你为什么不去看？啊？！你不觉得恶心吗？你知道人家都是怎么说的，变态！！我怎么生了个你这样的儿子！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老天啊！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就不会被人戳脊梁骨了-------”
　　前半段，母亲说一句就毫不留情地扇陆铭一下，一句话跟着一个耳光，三五下之后，陆铭都感觉不到疼了，只剩下麻，而且母亲的每一个耳光都落在同一个地方，就跟提前量好了一样，分毫不差。陆铭心里没有愤怒，只有深沉的悲哀，无可奈何，还有烦恼，烦恼明天恐怕不能出去见人了。
　　他没时间也不敢往朋友那边一眼，他怕看见别人眼中现在的自己，只是在心里想，完了，这下可出洋相了。
　　后半段的时候，母亲直接往地上一坐就开始撒泼，又哭又嚎，两只手互相拍着，拍了两下又开始打自己的脸，一边打一边还哭天抢地呼喊着什么，但是陆铭已经听不见了，他看着母亲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慢慢跪了下来，跪在她面前。
　　陆铭从没见过母亲这副样子。
　　虽然她从来也不是淑女，但也算热情大方，除了对陆铭的管教严格到快要让人神经衰弱以外，她跟人聊天的时候总是大声笑着，陆铭每次坐在自己的小屋里，把头埋在无尽的练习题里的时候，隔着门听见她那样爽朗的笑声，都会在心里默默地原谅她一点。
　　是自己吧，是自己的原因才让她心里那最恐怖黑暗的魔鬼跑了出来，张牙舞爪，肆无忌惮。
　　说不出什么滋味，他直挺挺的跪在那里，没有一滴眼泪，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无知无觉那样，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一刻，他恨不得自己整个人碎成一片片，最好原地消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一点儿痕迹也不要留下。
　　他觉得羞耻，无地自容，想整个人蜷缩起来躲进最黑暗的角落里，再也不出来见人。
　　又感到无比愤恨，可是不知道该恨谁。
　　难道恨自己吗？自己犯了十恶不赦的罪？
　　还是恨母亲？她又有什么错呢？他只是想要一个跟别人一样的但是要比别人的优秀一点的儿子，还得能生出孙子来的儿子，或许她只是想抱孙子了。陆铭想。

　　跟很多受了严重刺激会选择性遗忘的人一样，陆铭想不起后来事情是怎么结束的，隐约记得父亲说过一句话，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陆铭说不出话来，只能一遍遍在心里反驳，如果真的只有死才能解决问题，那么他一点也不吝啬这条命，不是早就有先例在前了么，削肉还母，削骨还父，挺好的.....
　　在过了不知道多久以后，沈追冲进来，看到还在地上跪着的陆铭，气急败坏把他半抱着拖进沙发里，然后掀开他的裤子看他的膝盖，嘴里咒骂着，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找了一瓶不知道什么药，单膝跪在他面前，把药在掌心捂热了，轻轻放在他膝盖上搓。
　　疼！特别疼！跟骨头硬生生段成了两截一样。
　　可是，还赶不上心里一半的难受。
　　陆铭跟个失智的人那样，一动不动在沙发上坐着，过了很久，眼泪突然从眼眶里掉到地板上，接着就一发不可收拾。
　　“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我太用力了？你别哭啊！陆铭，你他妈别哭！你不是从来也不哭的吗？被我揍了都不哭，现在怎么熊了！”
　　沈追手上沾着药，又想伸手给陆铭抹眼泪，一阵手忙脚乱，然后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陆铭抱进了浴缸里，拿水冲他，陆铭在哗哗声响的劈头盖脸的水里面，哭了个昏天黑地。
　　后来再回想起来的时候，除了揶揄沈追让人无语的给人止哭的手段之外，陆铭会下意识伸手按自己胸口的位置，觉得如果没哭那一场，大概会整个人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爆开，仿佛现在还心有余悸。
　　也是在那一天，沈追成为了他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差点成为男朋友的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大概从没有见过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场面吧，如果不是自己的妈，陆铭也忍不住扭头就走。
　　然后那个人就永远止步在了朋友上。
　　第二天陆铭在家躺了一天，照镜子的时候看见自己的脸，觉得如果站起来大概就会因为左右脸的不平衡而摔倒。拜沈追女朋友众多所赐，他竟然知道给陆铭用冰敷脸消肿，当时家里没有冰箱，沈追在楼下买了一堆冰棍轮番包在毛巾里，化了之后他就坐在旁边喝冰棍水解热，让人又想笑又想哭。
　　即使这样，陆铭又过了一天出门的时候还是戴上了口罩。
　　好在眼睛恢复地快，不然还得增加一副墨镜。
　　然后一个星期以后，朋友过来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走了，走的时候跟陆铭说，觉得跟他可能没有未来，所以长痛不如短痛，索性断了吧。陆铭点点头，觉得他说得非常有道理。
　　再后来，陆铭毕业，好像应了那句话，天无绝人之路，还有一句话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反正他糊里糊涂就过了考试，顺理成章进了现在这所高中，搬家，接着上班，摇身一变从学生变成老师了。
　　又过了差不多两年之后，正式交往了一个男朋友，一共没有多长时间，辗转知道陆铭父母的态度之后，又不了了之。
　　其实有时候陆铭想，大概自己运气真挺好的，不然为什么每次遇见的人都想跟他白头偕老，然后因为难以遂愿才跟他分手。

　　陆铭突然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
　　周栀用肩膀碰了陆铭一下，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从温热的皮肤上缓慢散发出来，舒爽而干净，一缕缕飘到陆铭鼻尖，陆铭拿着影集的手不动声色掐紧自己的手心，他舔了一下嘴唇，转过头去，目光一寸一寸从周栀脸上扫过，对他露出了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