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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双星应命千般愿,诞庆赐授稽帝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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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大昭开国以来,中元节的夜晚从未有过如此的漫长。
龙椅摆在高阶上,此时宣统帝就站在高阶上俯瞰群臣,虽说高阶不甚高,夏夜不算冷,但宣统帝却感觉到了一股彻骨的,高处不胜寒。
阶下百臣,数个盟友,却无一人与他同心。
“陛下,该吃药了。”申公公端着一碗褐色的药汁,站在高阶下,看起来似乎很担心他,却又有些害怕,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申公公也明白此时的情形危急,不该在乎一碗药。但平日这个时候确实是他吃药的时间,若不能按时吃药,他便会咳嗽,大喘气,严重的时候甚至会一口气上不来。御医说,那是由体内一股逆行之气噎住了喉咙。
是不是该庆幸,至少还有一个人是真的在担心他。
不,宣统帝远远望着那碗褐色的药汁,渐渐弥散的瞳孔中潜藏着恐惧。那里面也许下了毒,申公公也许被人收买了来害他,否则为何要在此关键时候把药端来?
恐惧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扼住了他的咽喉,宣统帝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但那口气上不来,宣统帝无法呼吸了。
申公公急急地奔上去,“陛下,吃药吧。”
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宣统帝还在往后退,他在拒绝那碗药,有人要害他!
“父皇,吃药吧。”殷澜成知道他父皇的疑心病又犯了,他跪了下来,慌张地请求道,“父皇,没人要害你,你吃药吧。”
然而宣统帝看着殷澜成,突然更惊惧了。对,要害他的说不定就是他儿子,只要他死了殷澜成就能当皇帝了,就像他当年勒死他父皇那般!
突然一道修长身影轻捷地上了高阶,待申公公反应过来时,手里的药已经不见了。
“殷澜白你做什么?”殷澜成慌张地喊道。
陈九一手夹起宣统帝的下巴,一手拿着药碗把药灌进了宣统帝的喉咙里,动作蛮横,但是快而迅速。“喝了它,你个胆小鬼。若非你往日蝎心蛇行,此时也不必杯弓蛇影了。”
喂完药,陈九把药碗一摔,走下高台。李娇与他笑,“做什么要救他?”
陈九却仿佛听不明白似的,“我救他了吗?我没救他。我救不了他。”
有句话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宣统帝吃了药,那口气咽下去了,也开始喘气了。只是因为刚经历一场生死关口,此刻他白色的发丝散在耳边,大汗淋漓,筋疲力尽,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狼狈。
宣统帝坐了下来,没坐在龙椅上,走到龙椅边对他来说太累了。他就坐在高阶上,双脚放在地面,就一屁股的事儿。他双手交握,软软地顶着下巴,他说:“澜白,你救朕,是不是因为觉得自己一定会赢?”
陈九没说话。他懒得说,大概这就叫作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宣统帝想问题的角度永远与他不同,他们两个有本质的区别。
夜渐渐深,风渐渐大,申公公上前替宣统帝披上一条薄毯。
“澜白,你输了。”宣统帝如今没多少力气维持君王的威仪,此时更像在跟晚辈说话的普通长辈。“朕于三日前已命三名边关大将率十万大军火速赶往长安支援。算着路程,马上也该到了。你说,你的这些人,能抵挡多久?”
这话听着,既让陈九诧异却也没那么诧异,陈九道:“皇上,即使你是皇上,也无权为一己私利而随意调动如此庞大的军队。”
大昭有龙虎符。皇上掌龙符,元帅掌虎符,唯有两块符璧合在一起,才能获得调兵遣将的权力。皇上并不能私自调兵。
宣统帝点点头,面容仿佛被秋风吹过的失了水分的浆果,干瘪,褶皱,憔悴,腐朽。“朕知道。但是这是朕唯一能坚持的了。就算朕今日不调动军队,你以为,在天下人心中,朕还能保留什么好的声名了吗?”
虽然清楚宣统帝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但陈九还是静静地听着宣统帝说话,就为他话里三分的真情。
“澜白,你知道吗?你的名字是先帝取的。那时还没有你,但你的名字已经先到了。”宣统帝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神情安详,却也隐隐透着股不甘,“雄鸡一声天下白。雄鸡是什么?雄鸡就是大昭,因为大昭国土状似雄鸡。你看看,你皇爷爷在你身上寄予了多大的厚望?你爹死了才不过是个太子,而你还没在你娘肚子里呢,就已经是个名正言顺的皇帝了。你一出来,太阳就出来了,天都亮了,人间就光明了。”
“你现在长大了,长得那么好……不对,是长得太好了。”宣统帝叹道,“好得就好像是专门为这把龙椅打造的。你比你爹厉害,你爹可以是个好皇帝。保家卫国,抚恤黎民,他可以,但他没有更大的本事了。你看,朕不想让他当皇帝,他最后就没当上皇帝。这叫什么?这叫天不予他。可你呢?才出生就丢了半条命,虽名字里有个‘白’,但却一路都是奔着见不了光去的。但最后,你的前面站着朕,你的后面是所有人的支持。如果不看结果,其实你已经得了天下了。”
静悄悄的一阵,谁也不知道陈九听了宣统帝的一番话后到底是何感想。过了一会儿,陈九开口问宣统帝,怎么他的十万大军还没到。
宣统帝一愣,这才想起来,是啊,他的十万大军为何还没到?
“你的十万大军,到不了了。”陈九并没有因这个结果而庆幸,他只是在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
宣统帝不相信,他问,“为什么?”
不过陈九不用回答了,很显然,及时赶来的六王爷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六王爷跪在地上,大概是为了传递情报跑得太急了,他看样子很是狼狈,“皇兄,打起来了!”
“什么打起来了?”宣统帝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却有种奇怪的预感,他要完了。
“西夏突然派了十万大军来,咱们的边关军队还来不及准备,就只能把你之前召集的十万大军调去滇州支援了。”六王爷痛批道,“明明率先提出和解的是西夏,不知为何如今西夏却还要再来打。这群不守信义的西南蛮子。”
李翾回用手抵唇咳了两声,“六王爷,人还在这儿呢。”
找到目标,六王爷立马转身回击,“李翾回!你竟然还敢坐在这里,你当大昭人都死了吗?你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不用问了,”宣统帝有点想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朕已经知道了。没事的,老六,你叫他们把兵撤了吧,西夏军队不会打进来的。”
“不会打进来?”六王爷疑惑地看向李翾回,“你在逗我们玩呢?”
宣统帝两手交握,瘫在膝上,喃喃道:“他是在逗朕玩呢。李翾回,没想到你这么个狼子野心的东西,也肯跟李娇他们合作。”
啧啧,被人骂狼子野心了呀。大昭不是礼仪之邦吗?怎么连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也不知道?黑袍轻展,李翾回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动作优雅闲适,气质雍容尊贵,仿佛一匹在自己山头晒太阳的狼王。不过这之后他对着酒液看了看,哎,也不太敢喝,算了。
宣统帝看着陈九,“朕还没有输。”说着,宣统帝起身,在申公公的搀扶下坐到龙椅上。“朕就是坐在这里,不下去。你打算如何?把朕杀了吗?当着天下人的面,把朕杀了,或者把朕幽禁起来。可是你要知道,即使把朕幽禁在深宫,让朕永不得见天日,即使你坐在了这把龙椅上,每日当你上早朝之时,当大臣们踏入这太极殿时,他们都会记得,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还有一个皇帝。”
“澜白,不管你选择杀朕,还是不杀朕,只要没有朕的认可,你都不可能成为这大昭真正的天子。因为朕,是皇帝。”
陈九知道宣统帝说的是对的,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没有皇帝的禅位诏书,即使陈九登基的理由再正义,支持他的人再多,他都是谋朝篡位。以后他坐了皇帝,好便好,但凡做错一点事,他便会被天下人骂“窃国贼”。没有原因,就只“名不正言不顺”六个字而已。
就为了这一点“名正言顺”,古往今来多少不计骂名的英雄枭雄费劲了心思给自己找起事的名目。春秋时期齐桓公借“尊王攘夷”扩张大齐势力,成为中原第一个霸主;西汉吴王刘濞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开始了“七国之乱”;汉末年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而陈九有什么呢?皇太孙的身份吗?皇太孙的身份的确很好用,但还没好用到可以杀死正坐在龙椅上的皇帝。
原本因为陈九胜券在握而内心喜悦的太学生们开始垂头丧气起来。虽然陈九肯定不会输,但似乎也无法赢得彻底了,总是棋差一着啊。
“怎么了?笑不出来了?”李娇看着陈九,他自己倒是还在笑着。
笑得还挺好看,不过陈九看透他了。抱着手臂轻靠在桌边,陈九问道:“你又有什么花招了?”
“不是花招,是鬼道。”
“什么鬼?”
“今日中元,咱们祭的是什么鬼,便是什么鬼。”李娇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掏出一个金黄明灿的东西,“这是先帝的‘鬼道’,该是它出场的时候了。”
陈九定睛一看,那金黄明灿的东西竟是一道圣旨,“是皇爷爷的遗诏。”陈九道,“这是皇爷爷留给你自保的东西,也能派上用场吗?”
李娇把遗诏放到陈九手上,“如果没有这份遗诏,我也未必闹出现如今些事来。我想,这也是先皇未了的心愿。”
陈九缓缓打开遗诏,遗诏里什么都没有,只在右下角有半方帝玺红印。
若是完整的一方玉玺印,那么李娇无论想在上面填什么都可以,哪怕是他立一个乞丐当皇帝,或者用一两银子把大昭卖给西夏。因此先皇不会留一方完整的玺印在沙漠。与其说这是不信任李娇,不如说这是在保护李娇。否则李娇手上有这么个东西,那他下半辈子也不用活了,光是守着这道圣旨就好了。如果这道圣旨被恶人利用,那么李娇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遗诏上面只有半方玺印,那么这里面的玄机便大了。
陈九还有心情开玩笑,“皇爷爷的这道遗诏就像悬在人头顶上的一把剑,虽然砍不到脖子上,但也让人终日心惶惶了。娇娇,你是打算用这个先把宣统帝吓死,再把殷澜成弄疯,然后让我做皇帝吗?”
“胡言乱语。”李娇佯嗔道,“下面是六怀的事了。”
六怀早已走了过来,他举着手里金黄明灿的东西朝陈九晃了晃。
陈九一看。原来六怀也有一道圣旨。
不同的是,六怀手中的圣旨是写满了字的,而且左下角有一方完整的玺印。六怀道:“先帝死前,将这份遗诏托付给了我。”
李娇点点头,“对,我手中的这份圣旨该怎么样,完全取决于六怀手中那份遗诏。”
陈九问道:“你看过那份遗诏吗?”
“没有。在我手中的圣旨现世之前,六怀并不被允许看那份遗诏。”
于是众人明白了,六怀现在是要宣读遗诏了。
风生莲步,六怀缓缓踏上高阶,白衣圣华,任水映烛火、星月之明,亦难掩其岚岚佛光。打开圣旨,六怀满面恭肃,“先帝遗诏,众卿跪听。”
众宾纷纷从高椅上下来,匍匐跪在地面。因为宣统帝是已故先帝,为了表示尊敬,李翾回、浅草深冰等异国首领亦跪了下来。
“朕于早前见优迦昙花落瓣,便自知命不久长。然储君然之无故丧命,天下无主,朕心甚憾。为安天下苍生,为解朕之心伤,朕将一封空白遗诏留于义王李娇。遗诏上仅可填二事:一,若找到杀害储君殷然之的凶手,无论皇亲国戚,罪犯死囚,皆杀无赦,判斩立决;二,若然之有后,圣明贤德,则可奉之为君。但此乃造化,不可强求,千万以侍在位之君为要。半方玺印不可成事,需加之以六怀圣僧佛手之印,方能起效。见之如朕,不可逆行。”
六怀宣读完毕,便走到李娇身边,咬破手指,以血染指,在半方玺印一侧按下了自己的手印。“义王殿下,六怀已完成自己的使命。剩下的,要在圣旨上写什么,就看你的了,相信你定然会以先帝之意为重。”
看着圣旨上的血印,李娇眼中闪有泪意,先帝在世时的慈爱一桩桩,一件件浮现在脑海。他万分郑重地应道:“李娇定然不负先帝之命。”
在慕莲的安排下,早有宫人取了笔墨来。李娇提笔书写起来。陈九与周围之人纷纷退后远离。
殷澜成转向李娇的方向,仓皇喊道:“李娇,你不能杀我父皇,他是皇帝!”
李娇被殷澜成打断,背影僵了一下,不过片刻他又继续写起来。
“陛下……”申公公跪在宣统帝身边,泣不成声。
宣统帝却没说话。父皇的意思,他已经听得很明白了。老泪纵横,他仰天大叹,“父皇!你真的想要儿臣的命吗?”
李娇手下运笔如飞,他听得到宣统帝的愤怒,也听得到在这一片安静肃杀中的窃窃私语与紧张不安,他甚至听得到先帝的欣慰与悲伤。
香燃三刻,李娇终于写完了这道圣旨。在众人的殷殷目光中,他昂首而行,一步一步迈上了高阶。与圣僧六怀不同,站在高阶之上的李娇浑身上下充满了王君气魄,挥毫泼墨之间已将大昭山河分出乾坤宇宙,碧落黄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殷鸿之弑君杀父,戕害储君,乱帝王之庙宇,陷江河于枯滞,依先帝之命判斩立决,秋后行刑。先皇太孙殷澜白诞钟粹美,含章秀出,自钦承宝命,绍缵鸿图,诞敷庆赐。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宣统十九年七月十五日、中元节夜,授殷澜白以帝君册宝。正位太极,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钦此。”
天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