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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欲将心事付瑶琴,枉遣诗书架鹊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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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无故不撤琴瑟。”寒文卿如是说道。
琴乃“琴棋书画”四艺之首,对于文人骚客来说,古琴是他们表怀抒意的重要工具,其作用更甚于排名之后的笔墨书画。汉有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魏时曹丕有《燕歌行》,“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宋有岳飞一曲《小重山》,“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而在白龙太府,古琴的学习操练是培养贵族子弟风雅高洁品质的重要项目之一,无论男女皆一视同仁,若是没有达到指定的要求,便不予太学生资格。
一曲终了,桌案前的人将两手放回膝上,宽袖翩跹,气质儒雅。但若仔细去看那人双眉颦蹙之间,眸光流转之际,却能发现在这如玉般的温雅谦和之中,透露出丝丝缕缕的阴郁戾气,让人一看就觉得,虽是公子如玉,但只恐不好对付吧。
然而这种充满矛盾感觉的温雅与僻戾,却让他成为了整个太学小女生们心中的神仙公子。
连平日里一向嚣张跋扈,自视甚高的庄采歌此时都用一副星星眼崇拜地望着他,“寒文卿的琴弹得真好。”
闻言,寒曦月只是淡淡地弯了弯了唇角,笑意才将将有了点眉目便消失于唇畔。“并没什么好的,这些不过是最基本的指法与技巧而已。”
钟三川举手提问:“文卿,敢问这曲是折梅大士的《去归来》吗?”
“正是。”寒曦月点头,“《去归来》所讲之意,相信在座各位都在《瑶琴赋》里看到过。大家只要记住这些明面上的解析就够了,我对这首曲子亦无甚解。几日后我会请一位对古琴颇有造诣的东阁博士来讲筵席,有兴趣的可以了解一二。”
寒曦月这话说得就很直白了,不过倒全是实话。他出身于奴籍,身份卑贱,连读书习字都是之前主人家施舍来的,哪儿还懂得什么琴棋书画?这不过是他后来做文卿时现学的,现学现卖而已。寒曦月灵性高,悟性足,在古琴上颇有些天赋,是故虽然修习时间短,但用来教一些初级课程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事实上,即使同为世家弟子,身份差距与家教的不同也是有的。所以不可避免有些学生虽然只是学生,但可能在某一方面的造诣比年纪轻轻的文卿还要高深。对于这种学生,只要他们愿意学,白龙太府自然会有专门的先生在课后指导他们。就好比如在古琴这一块儿上,千代的修为就远在寒曦月之上。
练琴的时间,三省堂内一片琴声缭缭,不时会有不和谐的音调出现,大家或哄笑之或无视之,而后继续专心练自己的琴。毕竟不同于只埋头背诵四书五经的寒门子弟,白龙太府的学生是要掌握十八般武艺的,否则之后他们连白龙太府的门都进不来。
“铮——”一声破音划空,有人的琴弦断了。
彼时寒曦月正在指导楚澄的指法,云冬光就在他前方斜左侧,她的琴弦断掉的时候,寒曦月的左耳有瞬间的耳鸣。
调琴是古琴课最基本的内容之一,琴弦断掉通常是因为琴弦的松紧没有调节好或者缠琴出了问题,亦可能是指法错误,这在寒曦月的课上,是多次被明申过不允许出现的情况。
“冬光,你怎么搞的?连琴弦都断了。”就在堂内一片寂静的时候,庄采歌身边的一个女学生突然开口嘲讽道。
云冬光坐在位置上,红了脸,尴尬不已。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上课之前她已经检查好几次了,应该不会有问题才对。
“是不是琴的问题啊?你这琴看起来也挺旧的了,怎么不买把新的啊?”另一个女学生说道。
云冬光低着头,没有说话。
云冬光,在白龙太府里,是被女生群体欺凌的对象。长相平凡,头脑一般,性格懦弱,父亲也不过是某个地方的六品小官,更重要的是,太府里的大姐头庄采歌讨厌她。
仿佛接龙一般,女生们不时嘲讽一句,庄采歌就坐在旁边抱着手臂,斜眼挑着云冬光,倒是一句话也没说。
“对不起。”良久,云冬光才找到了空档,小声地说了三个字。她抬眼看向寒曦月。
而寒曦月就站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没有以师长的身份出来说一句话,只是冷目横眉,教人心生退避三舍之意。
女生们的战争男学生们都看得清楚,只是女生的事他们也不好插手,何况他们之中很多人还是挺愿意看这份热闹的。反正白看,不收钱,比台上唱戏的有意思。
最后还是陈九桌子上的一个茶杯掉到地上,发出一道粉身碎骨的清脆响声,才让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停住。陈九将埋在双臂中的头抬起来,仿佛刚睡醒一般,懵懵懂懂的眼神。“好吵啊。”
课钟正好敲响,下课了。
在离开三省堂的熙攘人潮中,平芜偷偷挤在陈九身边,夸他,“你真厉害。刚才我也想阻止她们来着,不过没敢。她们很凶,人很多。”平芜说完,不好意思地笑笑。
“纸老虎,放放气就好了。”陈九也笑笑,脸上依旧是平日里痞痞的表情,可是平芜却好像从其中看出了什么不同,那种沉稳的,严肃的,凛冽的东西。
三省堂里,学生们都走光了,寒曦月一一把学生们未收拾规整的琴架整理好。
“文卿……”身后一道细细小小的声音在叫他,听起来很温柔。
寒曦月转身,看到庄采歌青涩娇羞的一张脸。“是你啊。正好,刚才那件事……”
庄采歌低头微笑,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她也知道自己的脖颈很好看。“先生放心吧,我会送冬光一架新琴的,想必是她的琴太旧了的缘故。我想,冬光绝不是因为不重视先生的教诲,才在课上出问题的。”
听到庄采歌一番体贴的话语,寒曦月却只是目光冷冷地看着她。他微微倾身,靠近个子堪堪到他胸口的庄采歌,压低声音道:“下一次,谁再挑断别人的琴弦,我就挑断谁的手筋。”
一个字一个字,慢吞吞地出来,却蓦地让庄采歌脸色一青。
咨善堂。
宋玉瑱坐在中间批改学生们的策论,五六个学生姿态闲散地围在他身边,一边谈笑聊天一边盯着在卷子上龙飞凤舞的朱笔墨迹。
“哎哎哎文卿,你下手能不能轻点啊?”钟三川看到他的卷子被划上了两道长长的红色横线,刺目得仿佛人脸上的两道大刀疤,立马叫嚷道,“这么多人看着呢,给我留点面子呗。”
宋玉瑱瞥都没瞥他一眼,继续手里的笔,“今日我给你留面子,到时结闱放榜之日,可没人给你留面子。”
“是啊,”陈九在一边幸灾乐祸地接茬,“落榜了,小心你爷爷的戒棍。”
“啧,”钟三川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怎么哪里都有你?”
陈九挑衅地咬了一口手里红彤彤的苹果,嘴里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咔嚓。”
千代突然开口,“听说大当家再有两个半月就从通州巡访回来了。”
宋玉瑱点点头,“嗯,大当家自然会赶在你们统考之前回来。”
楚澄抱着手臂哆嗦了一下,“别别别,别提大当家,一提他我就犯哆嗦。”
“瞧你那点出息,他还能吃了你不成?”宋玉瑱瞄了他一眼,同时在钟三川的卷子上头写下了一个大大的“丙”字。
钟三川表示自己实在没眼看。
透过大大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从天空中飘过的几只硕大的风筝,蝴蝶燕子舞仙姬的都有。
楚澄扒拉着窗台和墙外面的女生打招呼,笑容热情洋溢,“喂!”
那边立马有女生接上了,仿佛通了暗号似的,和他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上了。
宋玉瑱正在批阅楚澄的卷子,一脸不堪卒读的表情,“写的一些狗屁不通的东西,还好意思撩人呢。”
陈九把啃干净的苹果核扔了,“看他笑得那副傻样,阮清远一定在。”
“还阮清远呢,人家阮清远的策论写得都比他好。”宋玉瑱一边说一边摇头,“可惜女子才华再高,始终不能参加科考,否则就凭你们这些光吃不干活的,哪里就能如此容易了?”
光吃不干活,宋玉瑱在骂他们是饭桶呢。
千代觉得:呃……可以不要伤及无辜吗?
到了傍晚的时候,陈九几个勾肩搭背地出去找食了,只有慕萱还留在宋玉瑱身边修改自己的策论。
“对了,晚一点的时候去找一下你二哥,他说你母亲给你寄了些衣服吃食和生活上的东西过来,要他交给你。”宋玉瑱看着慕萱,说道。
慕萱闻言,微微皱了下眉,“怎么又做这种事?都说了不要送了,否则二哥会觉得我娇生惯养,不务正业的。”
两根纤长冰凉的手指在慕萱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宋玉瑱道:“怎么说话呢?你娘是为你好,况且你二哥也不是这样的人。”
慕萱没有再说话了。但是从他严肃拘谨的神情里,宋玉瑱还是看出了他的重重心事。不奇怪,任谁有个气盖京华、名夺鳌首的哥哥,日子都不会过得轻松,就像脖子上拴着绳的羊,呼吸都不畅快了,还得被逼着往一个指定好了的方向走。
没有人可以阻挡得了统考的临近,但是统考的临近也无法阻挡住年轻学生们对七月七日的热情。
女学生们日常躲避的教授女红的曾文卿,在这段时间里成为了整个太府里最炙手可热的大红人,连宋玉瑱和寒曦月都不得不区居第二。女学生们找她自然是为了手中的刺绣,而男学生们说是真关心也好,凑热闹也好,则会千方百计地打听女学生手里的刺绣,以此推测男学生在七月七日那日的境遇。
楚澄拉着几个女学生云里雾里地聊了半天,平芜开口嗤笑道:“其实你就是想问阮清远,是吧?”
这笃定的语气,这自信的笑容,让楚澄一下子红了脸。他连忙把平芜从人群里拉到了一个僻静的旮旯角里,“喂,我把你当兄弟,你可别拆我的台啊。”
平芜无奈地白了一眼楚澄,“行啦,知道了。不过你也别问了,阮清远压根儿就没做什么荷包手帕腰带鞋子,别说你了,谁都没份儿。”
楚澄奇道:“那她这几日躲在房间内都在做甚?”
平芜耸了耸肩,“读书啊写文章什么的。”
楚澄更奇了,“她做这些是为何?”
平芜的视线在楚澄脸上上下转了一圈,仿佛在看一个弱智,“还能为何?自然是为了统考。”
“哦~”楚澄一声叹,端地是一波三折,“我竟不知,原来她是有心考学的。”
悄无声息的寂静。
柳梢青青,满城飘絮,风吹也,算无尽。
“秀才何翩翩,王许回也贤。暂别庐江守,将游京兆天。秋山宜落日,秀水出寒烟。欲折一枝桂,还来雁塔前。”一诗念罢,平芜的神态中忽有些落寞,“我们女子……算了,不说也罢,我回去读书了。”
“哎,你……”楚澄望着平芜渐远的背影,感叹道:你说这也奇了怪了,好好的一个七月七,怎么指挑绣针的女生都埋首书堆了,过节的反倒成了他们这些头戴束冠,腰封釉玉的男子?
楚澄摸摸脑袋,心不在焉地往回走。
萧无庆正从小路上走过来,看到楚澄呆呆的模样,有些莫名其妙,“大橙,你……”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楚澄勾着肩被迫转过身与他一道。
“走,有什么了不起,咱也回屋读书去。”楚澄说。
抱着满怀荷包袖带的萧无庆:……
七月七的夜晚,仙才湖中莲灯朵朵,杨柳梢头月色盈盈,有才子佳人或坐或立,或游于舟上,或行于堤畔,夏风吹来,枝头的红线攒动,发出簌簌的响声,仿佛一曲宛转在人间的暧昧仙乐。
一枚小小的脑袋靠在黎明的肩膀上,随着他轻轻摇橹的动作而轻微起伏。黎明将南容静睡歪的帽子小心摆正。
水波深蓝,明月被木浆搅碎成数片曲折破碎的琉璃浮玉,顷刻湖面上只剩下细碎的棱光闪闪。
夜光美好,不时有女学生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看到没人就偷偷溜进屋里,过了一会儿出来后,手中的荷包或茶点却没了。
屋顶上两道颀长的身影一个半躺一个正坐,一披蓝袍一着青衣,一个手里端着盛满清茶的白玉莲花盏,一个则挑弄着悬在腰间的朴素玉佩。
抿了一口茶,慕莲半眯着眼望着寒曦月的后背,笑道:“不愧是‘眉点曦晖沉江海,指染星月晓寒天’的寒文卿啊。说,偷走了那么多小女孩的芳心,你打算最后怎么收场啊?”
寒曦月对此却根本没有任何感觉,只淡淡道:“能怎么办?我一个穷书生,可娶不来这些名门闺秀,大概只能被逼入赘了。”
“别怕,”慕莲抬脚戳戳寒曦月的后背,轻佻地说,“你若真不愿意,大可以学古代烈女子,以死保贞洁。”
“死我是不可能死的,但我不介意送他们去死。”寒曦月面似寒月,语气微凉。被人按着脑袋卑躬屈膝的日子,他不会再让自己过第二遍。
“别这样嘛,难道你真想做一个大和尚?”慕莲坐起身,下巴靠近寒曦月薄硬的耳廓,八婆兮兮地打探道,“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就真没有一个让你动心的?”
寒曦月没有回答,而是把莲花盏纤薄的盏沿推到慕莲嘴里,“知道为什么现在你的策论不如江宁了吗?就是因为你平日里管的闲事太多,写的文章太少。”
即使只是这一瞬即逝的停顿,机敏如慕莲也察觉到了寒曦月眸中的异样,他了然一笑,“呵,等着吧,早晚的。”
早晚有你寒文卿被收拾的一天,要不然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不可染指的高岭之花呢。
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