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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艰缚蝶哦美人画,幽咽泉流冰下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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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阁。
陈九替李娇斟了一杯茶,乌龙雪清醇的叶香袅袅升起。“你瞒得我够久啊。”
李娇笑笑,“我不说,你就没想到吗?”
“这不是想没想到的事儿,”陈九在李娇身边坐下,看着他道,“我就没想过。”
李娇把头抵在自己支起的手上,用另一只手捋了捋陈九耳边的乱发,道:“我明白。”
“听说皇宫里最近又出乱子了?”陈九盯着李娇额头的朱砂发了会儿呆,不经意问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娇回道:“后宫里有人在养巫蛊,皇上发现后大发雷霆,处罚了涉事的妃子太监,最近请了得道高僧去后宫做法以清除污秽。”
陈九点点头,“怪不得昨儿个慕萱说会有高僧来白龙太府做法。”
李娇接着陈九的话说道:“咱们的皇上心重,白龙太府与皇宫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谨慎一点也不奇怪。”
陈九对当今皇帝的事一点也不关心,他更在乎李娇此时的境况和安危。“你要小心一点,他或许会趁此机会安插自己的人手进来监视白龙太府,监视你和江宁。”
李娇想了想,道:“我知道了。也或许,他早已派了人进来。”
说起这个,两人都想到了把白龙太府搞得人心惶惶的“九歌”事件,心里不由得有些沉重。
“娇娇,如果……”一向冷静如陈九,此刻也会有不安。
李娇伸手握住陈九放在桌子上的手,“相信我,无论如何,一切有我。”
望着李娇深沉而温润的眉眼,陈九轻轻叹息,反手握住了李娇,“我们一起。”
空气里飘荡着熏香的味道,淡淡的,不似其他熏料般香甜。那是几种中药材混调的味道,长久使用可以疗愈体虚之症,是陈九特意替李娇配的。虚虚十八载,两人彼此倚靠,相伴而过,他们小心翼翼地为彼此着想,仔细地照料着对方的平安健康,很多事不用说得太明白,对方也会懂。
鼎食轩里,大伙儿一边吃午饭一边闲聊八卦。其中要数钟三川最能侃,懂的又多,直从大昭的宫廷秘闱说到西域的汗血宝马,从扶桑的暗者忍术说到西夏的玫瑰宫变。
“哎风雪,你们西夏这事儿你知道吗?”钟三川朝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的风雪喊道。他说的正是西夏的玫瑰宫变。
风雪把盘子里的白切鸡肉喂给怀里的三千三。三千三,风雪养的一条奶牛色的小狐狸。“我上哪里去知道?我一直和你们一起呆在白龙太府不是吗?”
浅草四枫院接道:“听闻西夏王宫对百姓的掌控很严,派下百支暗队监察民间的舆论,一旦发现有对王室不敬者,便会施以严惩。”
浅草樱庭在旁边一边吃东西一边点头。
“小心点,头发都吃进去了。”浅草四枫院帮浅草樱庭把一根长长的发丝从她嘴里弄了出来。
作为一名普通的西夏百姓,风雪许是对此感到丢脸,不由得叹气道:“看看,西夏王宫这点破事,恨不得搞得天下皆知。”
“哎哎,我还听说了一件事,是我做海上生意的二伯跟我说的,绝对错不了。”沈玉晟揽揽手臂把大家都招呼过来,大家也都抱着对宫闱八卦喜闻乐见的心情凑了过去。“西夏三皇子李翾回你们知道吧?”
慕萱道:“有所耳闻,据说是西夏最受宠的皇子。”慕萱是世族大家之子,外交政治他不会不知道。
“对,”沈玉晟接着道,“他失踪了。”
“失踪?一个堂堂皇子,怎会莫名其妙地失踪?其中定然有隐情。”周焱道。
沈玉晟说道:“隐情自然是有的,但是他人确然是失踪了。据传,三年前李翾回被刺客一剑穿透左胸,伤势严重,危在旦夕,虽然后来捡回一条命但还是在西夏凉宫静养了三年。但就在上个月,王后着人去看望三皇子时才发现三皇子不见了。”
“上月不就是玫瑰宫变的时间吗?”钟三川想到了什么,“看来三皇子早就知道玫瑰王后会发动政变,为了保命提前逃跑了。”
众人叽叽咕咕地讨论了一阵,南容檀招呼风雪过来一起玩,风雪微微摇头,只继续安静地喂他的小狐狸吃手撕鸡肉。
楚澄眯着两眼笑道:“别管他,他们西夏人都被西夏王宫管怕了,早没胆子说王室的闲话了。”
风雪瞥了楚澄一眼,也不说话,只逗三千三玩。
莫名其妙地,楚澄被风雪这一眼瞅出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比起谢晚这样的雍州人,西夏人的长相与汉人的区别更加明显。只看风雪,西夏人的眼窝更加深陷,眉毛循着高而直的眉骨长得浓黑笔直,眉梢如剑刃直冲发鬓,狭长如凤尾的眼中,深色的瞳孔泛着幽幽的绿光,纤薄的唇是些微偏白的颜色,再加上嶙峋立体的骨架和九尺身长,让西夏人显得冷酷而充满野性,仿佛郊野荒原之上的月夜孤狼。
风雪就是这样一个光凭外表就让人觉得危险的人物。或许正是因为这种难以融入的异族感,风雪平日里并不与人过多交往,即使说话也只是点到为止。
雪龙古刹的三十个僧人午后就到了。他们会在白龙太府里住上不短的一阵子。白龙太府自前朝起就有供举僧道的习惯,是故僧屋道舍都是现成的,连多余的准备也不必了。
春日的气候已是十分暖和的了,兼之白龙太府处处鸟语花香、姹紫嫣红的美丽景色,让南容檀不想就这么快回眠鹤居窝着。放了课后,她硬拽着黎明在太府里闲逛,刚好看到一拨僧人在摆着香案祭坛的院子里做法除祟。于是她兴致满满地凑过去,趴在墙后看热闹。
看着南容檀脸上嬉笑欢快的表情,黎明感觉自己真是要被她这种动不动就好奇的性格给打败了。他站在南容檀身侧笑望着她,完全没发现自己脸上一片宠溺的神色。
看僧人们做完了一轮法事,南容檀掩不住好奇的内心走进院子,随便挑了一个正在收拾东西的高个儿僧人,张口便问:“做法这种东西……真的有用吗?”
那年轻僧人看了南容檀一眼,而后垂目道:“有用。”
“啊?”听那僧人如此说,南容檀瞬间发现了什么,“难道咱们太府里真的有鬼祟吗?”
“没有。”那和尚沉着眉眼,嘴角却含笑,“所以小僧才说,有用。”
黎明“噗嗤”一声笑出来,南容檀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戏弄了。她嘟着嘴巴埋怨,“原来出家人也会开别人的玩笑。”
年轻僧人轻轻地点了点头,“自然,出家人也是人。”
“我以为出家人应该不想当人,所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不是你们一直追求的吗?否则……剃头发干嘛?”南容檀把心里的话一秃噜说出来,也不怕唐突了佛门。
倒是站在一边的黎明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袖子。
对南容檀的直言不讳,那年轻僧人看起来并不介意,依然平静,如深林中一汪冷泉冰水,只听他道:“施主说得在理。”
“你看,他都说我说得在理。”南容檀得意地跟黎明说。
“六怀师叔,都收拾好了。”一个眼角挂着皱纹,看起来起码有四十岁的僧人手里握着一条笤帚,走到那年轻僧人面前,恭敬说道。
六怀点点头,“那就叫众人回去吧。”
“是。”中年僧人于是转身招呼众僧离开。
对这突然出现的一幕,南容檀显然觉得很吃惊。“他居然叫你师叔?”看他的年纪,做六怀的爹都绰绰有余了。
六怀含笑解释道:“佛门的辈分是按出世的早晚,并非入世的先后。”
呆呆地望着“德高望重”的六怀,南容檀直想跟他道“失敬失敬”。
黎明笑笑,双掌合十向六怀鞠了一躬。六怀也以佛礼相还,随后才慢慢踱出院门去。“走了,戏都看完了,我们赶紧回屋温习功课吧。”
南容檀一边咕哝着“有什么好温习的,天天温习预习温习预习,脑子都‘习’木掉了”,一边不情愿地跟着黎明回了眠鹤居。
尚武台旁,樱花飞舞,这是个起风的日子,女孩子们又开始放风筝了。
这支红衫黄襦仕女风筝是今春长安城最新的款式,白龙太府的则更有所不同。
画像是阮清远和浅草樱庭央求宋玉瑱画的,因为宋玉瑱是白龙太府里数一数二的绘美人高手。在他手下,少女玲珑,娇娣柔婉,仙子精灵各有妙韵,更兼笔法流转如云似水,意境高邈飞花逐泪,教人见之倾心。
风筝的骨架是江宁和青空帮她们搭建的。要问江宁为什么会搭风筝骨架,大概是因为每年姑娘们都闹着要放风筝,他早就因不堪其扰而学会了吧。
风筝被温软有力的晚风吹进了翠色的夕暮中,仕女发髻间的流苏轻盈舞动,浅草樱庭开心地握住把儿跑了起来,“快看啊哥哥,风筝飞得好高啊!”阮清远与平芜也开心地跟在她身边跑。
浅草四枫院与青空站在一边,微笑着看着她们。
青空撺掇一直站在后面的云冬光,道:“你也玩啊。”
云冬光点了点头,“我等她们玩完。”然而云冬光的目光却一直是落在风筝上的,显然她也想早点玩到风筝,但与人无争的性格让她学不会主动替自己争取点什么。
青空看着这样的云冬光,不由得叹了口气。这样的姑娘,让人想照顾。
远远地走来了一个身形修长,气质如云的翠衫公子,两只手里还各拿着一件东西。这里面浅草四枫院的目力最佳,第一个看清来人是叶蜉,还挟着两枚姿态各异但都美轮美奂的仕女风筝。
叶蜉把一枚风筝递给第一个迎上他的庄采歌,然后环顾一圈后走到云冬光面前,把另一只风筝交给了云冬光。“玩儿去吧,”他道,“不过可别谢我啊,我只是个跑腿的。”还是被逼的。
庄采歌第一个跑上去是因为她想快点玩风筝,现在还没轮到她呢。然而待风筝到了手上,庄采歌没有急着玩,却开始观察自己手上那只风筝来了。
这枚仕女的调色亦是红黄相间,但却不难发现这抹红黄与宋玉瑱所描的红黄之间的不同。宋玉瑱所描的红黄色,若暖阳灿烂,为少女增添了一抹活泼骄矜的气质。但这支风筝的红黄填色,却带着清冷的韵味,红色浅淡飘散,黄色隐约若无,仕女的眼神飘忽疏远如云空仙子,绫衣若星舞,翠钗似泼墨。
这……似乎是寒文卿的手笔。
庄采歌想到了什么,忽然垂眸一笑。她将风筝小心地揽入怀中,双颊泛起了独属于少女情怀的绯红来。
云冬光还是向叶蜉道了谢,随后如庄采歌一般看着风筝发起了呆。只一眼,她便知道这是寒曦月画的。
这风筝美人的眉眼态度倒是与云冬光有五六分相似。叶蜉瞄了一眼云冬光的脸,又瞄了瞄风筝,秉着看破不说破的原则继续默默无闻地当一个摆设。
谢晚不知何时来的,阮清远看到他,也不追风筝了,只与谢晚在那里并肩闲逛着。
“仕女是很美,不过依我看,还是比不得你。”谢晚很喜欢跟阮清远开这种略显油腻的玩笑。其实谢晚本人并没有多油腻,他只喜欢这样跟阮清远玩,因为他知道阮清远接不住这种玩笑。
果然阮清远听到谢晚的话,立刻表情呆滞起来,看起来就像是生无可恋似的。“谢晚,你要再这样,下次我可真不理你了。”
谁知谢晚一听这话就笑了,“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阮清远被谢晚的态度惹恼了,她皱起两道清丽的蛾眉,怒视谢晚,语气冷冰冰地道:“你再说一遍。”
把阮清远惹得情绪起伏了便是谢晚的目的,也算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恶趣味吧。不过谢晚见好就收,马上敛起脸上戏谑的笑容,“别生气,我再不说了,好不好?”
听谢晚这么说,阮清远便不恼了。她一向都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只是不知道为何,谢晚总是很容易就能挑起她的情绪。而她就跟故意似的,要让自己的表现去配合谢晚。她会向谢晚展示她小小的不开心和小小的任性,而这些在她往日的教育里,都是不被允许的。
“你上次不是说想吃馥生阁的蝴蝶酥饼,喜欢那股香甜酥脆的清味吗?我给你带来了。”谢晚一边说,一边将一只手提小盒交给阮清远。
“你怎么……”阮清远道了谢,但对于谢晚突然而来的细腻体贴,她一时之间还是感到有些迷怔。
谢晚知道阮清远想问什么,回答道:“今日我家人来看望我,我叫他们顺便带来的。你要是喜欢,我下次还叫他们带。”
“嗯。”阮清远点点头,面色泛红如桃花。随后忽然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说的话,她忙道:“不用了。”
远远地,平芜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一手搁在膝盖上撑着下巴,看着放风筝的浅草兄妹,闲聊的谢阮和看着风筝各自发怔的庄云,悲伤地感叹道:“一群见色忘义的家伙。”
叶蜉也蹲着,手指拨弄着地上的一根无辜小青草,笑着回应平芜,“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啊。”
夜色至,在弥漫着清幽冷香的房间里,阮清远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谢晚今日给她的小盒。小盒中只有一只白瓷盘。白瓷盘上,整齐地叠放着六枚轻盈纤薄,焦黄如玉的蝴蝶酥饼。
看着形状可爱的小酥饼,阮清远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来。她不经意间看到有信纸一角从白瓷盘底露了出来。阮清远以为是谢晚给她写的信,便将那张信纸小心地抽了出来。然而她的笑容在看到第一排字时,便僵住了。
“卿卿夫君,见字如晤。”
这是一封妻子给丈夫的家书。想是谢晚没注意,便一道送过来给她了。
这段时间来一直沸腾躁动的心忽然就平静下来了。阮清远不是不知道谢晚有妻子,她只是不清楚自己不知何时陷落的心。
如今一盆冰水瓢泼而下,朝她当头浇来,将她的头脑也浇清醒了。她没有难过,她只是觉得可笑,才刚刚意识到自己的感情,这感情就以这样冷酷的方式,被一盆冰水浇灭了。
阮清远突然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她无力地靠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烛泪从红蜡上崎岖而下,渐至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