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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山鬼现九神归位,北斗聚飞龙在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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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瑱画的那只仕女风筝最后由平芜收起来了。回到房间后,平芜随手把风筝倚在书桌后的墙角边,之后随便抹了把脸就滚进被子里睡觉了。
不知哪日起,那只风筝忽然就不见了。不过因为姑娘们后来都没再放过风筝,所以平芜甚至没有察觉到风筝的无故失踪。
初夏的夜晚,暖风熏和,园子里第一只苏醒的蝉子趴在高高的枝端开始鸣歌。而他刚读完书,与同伴们告别,走进自己的院门。推开房门才要进去,他忽然意识到适才自己似乎瞄到了什么。于是他又倒退两步,抬头看向屋顶。
黑瓦房顶上,正斜斜地落着一只仕女风筝。
这仕女风筝在白龙太府很有名,几乎每个人都认得。看到这风筝时,他以为是园子里这些笨手笨脚的姑娘放掉了风筝。这屋顶虽高,但他轻功也甚好,一飞一落之间已从屋顶上取了风筝下来。
才想将风筝丢回去,他突然注意到原本仕女手中的美人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盏泛着熏红微光的托灯。这红灯看似平常,却从里到外透着一股诡异。原本温暖的朱红小灯,在这美人手里,竟显得寒凉,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皮肤上起的一层薄薄的战栗。
这团扇子如何竟变成了一盏灯?
他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因为在美人从袖中露出的雪白腕间,他窥到了两个字。那两个盈盈小楷远看仿佛一个纹身,与美人融合得很好,怪不得他之前竟无所觉。
——河神。
看来河神找上他了,怪不得要修改这幅画,原来是要传递与他信息。这谜面看起来并不简单,一名拖着赤红灯盏的美人,这是想要告诉他什么呢?
若是他没猜错,谜眼定是在这盏非改不可,改后又显得分外诡异的赤红纱灯上。红纱色深黯,遮光,一般人点灯是为了照明,不会刻意选择遮挡光源的红纱作底。红灯笼通常在喜庆的日子里作点缀用,但那种灯笼又圆又大,形状便与这枚小巧精致的手托灯不合。况且若是为了喜庆,那这美人手里的红灯盏又为何显得如此奇诡,教人心生寒凉呢?所以这灯既不是为了照明也不是为了装饰,那么,便是其中有某种暗喻?
他眉头深锁,心中隐隐有了计较。
他的家族身在大昭边域,多是少数族裔聚集,是故他对民族图腾这种东西并不陌生。赤砂灯,他记得,兰息一脉的图腾正是此物。有一件很巧合的事,因为涉及皇室内闱,平民中知道的人不多,但因为家族的关系,他恰恰是知道的那一个。很显然,河神不知用何方法,后来也知晓了此事。
那便是先太子妃,本名兰息拓,正是兰息一脉的后人。
作为“山鬼”,虽然一想到这个他就觉得好笑。然而,他确然继承了来自河神的意志,他明白河神提醒他太子妃赤砂灯的用意。
兰息族会把赤砂灯用图腾的形式记录在身上,这是一种血统继承,对于兰息族人是非常重要的身份象征。因此,作为先太子妃仅有的儿子,当年身在襁褓中的皇太孙身上肯定也有这种印记。所以,只要找到身上有隐秘赤砂灯图腾的人,那么皇太孙的身份……
然而听说这图腾不是纹身,它不会一直出现在人的身上。传闻兰息族人身体上的赤砂灯图腾只有在某种特殊条件下才会显现,然而这属于兰息族的机密,外人不得而知。
炎热?寒冷?冷热交替?醉酒?洞房?成人仪?他对此有诸多猜测,然而也仅仅是猜测而已。这种枭族秘辛,即使连世上最威严霸道的权力也无可奈何,他又怎会知晓?
他心中怔然。
遵“九歌”之礼,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神,山鬼,九神聚齐,海河晏平。
他庆幸在这场可怕的接力游戏中,他作为被选中的最后一个,不需要再找下一人了。
原本身在局外,他并不太关心皇太孙一事,然而今日莫名其妙地成为“天选之人”,让他无法再置身事外。作为“九神”之一,他忽然感受到了八位前辈矛盾而挣扎的心理。谁都知道这事发展到最后,可能会引起一场巨大风暴,他们并不想作为其中的一只手把隐藏的皇太孙推向明处,推向死亡,然而他们不得不继续这个游戏,无人可以中止。
他们必须找到皇太孙,因为皇太孙就在他们十八人之中,说不定就是自己。这听起来十分荒谬,因为他们都知道自己是父母亲生的孩子。可是谁又能真的确定呢?毕竟参与先太子一案,包庇皇太孙,是灭九族的大罪。他们十八人出生在同年,彼此之间相差不超过三个月,与当年的皇太孙生辰极为接近。
说到生辰,无人知晓皇太孙真正的生辰在哪一日。因为先太子妃早早地预感到了不幸将要降临太子府,所以在怀上皇太孙的那一刻,除了先太子、先皇和李娇之外,便没有告诉任何人,导致当年的人甚至内务府和司礼监都不知皇太孙临产的确切日期。还有传闻说当年先太子妃用族内秘法催产了婴儿,意图模糊婴儿生辰,也有传闻说是延后……
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同其他八个人一样,把自己目前所掌握的信息偷偷散出去,虽然这样做对皇太孙不利,但是于白龙太府的学生而言,这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他不能独吞这个消息,否则如果有一天皇宫里的人查到自己身上,他很有可能被怀疑。到时候不仅是他,他的整个家族,还有整个白龙太府,就都全完了。宣统皇帝疑心病这么重,是绝对不可能放过他们的。
他闭上眼睛,默默地叹了口气。
月半十分,夜色愈发浓重了,眠鹤居的学生几乎都吹灯歇息了。
罗起斋却还醒着。
今夜天象奇诡,呈九星贯空,飞龙逐日之势,这在风水中是帝王星异常的象征。罗起斋心中隐隐升起忧思,便从床上起来用混元九癸之术又卜了一卦。
其实他今天午间替失踪已久的慕莲也卜过一卦。他与其他太学生一样,虽然表面上不说,但心里还是很记挂大墨丞的。午间的卦象显示很混乱,如果是道行浅薄的人很容易将此理解为一种“生死不明”的状态,但罗起斋却推测出事实远比此更加复杂。他并不打算把自己对卦象的理解告诉任何人,毕竟试图猜解天机并将此散播,这在玄宗一派里是大忌。
罗起斋披着外衣坐在桌边,把着一盏小巧精致的灯,借着微渺的烛光分合卦象。这是一枚半吉半凶,运折三七的卦签。结合着今夜的天象,罗起斋预估到最后的山鬼已经现世,九神也合于三垣四象,完成了一轮星盘交替。
如果九星所对应的真的是九神,那么飞龙指的……会是皇太孙吗?
罗起斋很难判定此事的好坏,因为飞龙在玄宗中,有天龙和蚀龙两分,天龙乃奉天承运的真命天子,而蚀龙则是搅乱帝星,破坏北宸的恶力。
而在眠鹤居的另一角,一人颀身玉立,也正倚靠窗边,对月勘星,此人正是宁凝子。
宁凝子与罗起斋不同,他出生于道学世家,并不擅算命看风水,然有道“道生一,合万物,万物归一”之言,因此有天赋的道宗子嗣是看得懂自然运行,人生命理的。又怔想了片刻,宁凝子觉得多思无益,便吹灭烛灯,脱衣睡去了。
最近白龙太府流言四起,表面的太平无法抵挡内里的暗流汹涌,波涛起伏,陈九看着堂内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的学生们,心中不由得便有些忧愁。他叹了口气,翘了程文卿的课讲,偷偷溜去了听雪阁。
彼时李娇正在整理往年的京试榜单。曾几何时,尚觉得京试遥远,转而眼下也要奔赴京试的考场了。
京试,闻如其名,是在大昭京城长安举办的初级考试,每三年一次,所有在郡考中通过的生员都可以参加。中试则为举人,俗称孝廉,有资格做官,第一名为解元,第二名为亚元,第三、四、五名称为经魁,第六名称为亚魁。
京试是严格意义上,第一场对同一世代学子的统一考核,是天下才子们第一场真正的较量。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考场如战场,不经意间稍有懈怠,便会被对手打得尸骨无存,灰飞烟灭。谁都想青史留名,不想成为时代的灰烟,那么唯有砥砺向前,发奋苦读,才能为自己在一年后的皇榜上争留一席之地。
然而陈九好像一直都不属于这样的人。他现在因为同窗们的事而头疼不已,根本没有心思听课。
陈九才刚推开门,李娇便听他嘴里不停地叨叨,“一天天‘皇太孙’‘皇太孙’的,真是要被他们烦得脑袋疼。你知道他们现在如何疯魔了吗?只要一逮着机会就要把人衣服全扒了看看身上有没有图腾,把南容静吓得躲在眠鹤居都不敢上课。大昭未来如果靠这帮疯子,早晚都玩儿完。”
李娇把手中的朱笔轻轻搁在砚台上,挥手招了招陈九,温柔笑道:“你过来,我帮你揉揉脑袋。”
陈九乖乖地跪到李娇身边,将头放到李娇的腿上,好不容易把皱了一天的眉头舒展开来,嘴里却还在不停地叨叨。“你说皇太孙跟他们有半点关系吗?天天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别看一群读书人,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爱玩爱闹,不嫌事大。”
李娇温凉的手指在陈九的头皮和太阳穴处仔细揉按着,笑着应和他,“他们约莫以为自己是皇太孙了。”
“还皇太孙呢,要是真被老皇帝发现他们哪个是皇太孙,他们还不得被吓死。”陈九气道,“一群倒霉孩子。最气人的就是平芜,掀人衣服就她最积极,哪里还有点女孩子的样子。”
“她也就是跟着胡闹,也不真看什么的。”李娇的语气还是一般温和平静,“怎么,你被她掀了?”
陈九道:“你该问问男生哪个没被她掀过。哦,对了,南容静,他倒是没有,跑得比兔子还快,反应可真是大。”
李娇听到这里,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却也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而陈九说到南容静,似也产生了疑惑,停下来细细思考了一番,也未再言语。
后来还是李娇先开了口。“你有没有想过,东皇太一的真实身份?”
陈九闭上眼睛,双手抱住李娇的腰身,与他撒娇,“娇娇,我头疼,你再帮我揉揉。”
李娇无奈地笑了一下,继续伸手帮他的缩头小乌龟按揉。他明白,陈九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也罢,敌在暗我在明,在不能确保万无一失的情况下,确实不宜轻举妄动,否则打草惊蛇,白龙太府的境况只会更加危险。
白龙太府平日里会请来一些博士,朝官和天下有名的文才修士们替学生们授课,教授时兴学问,经纶道理与齐天之术。今日来筵讲的是六怀禅师。
六怀禅师不是第一次与学生们讲课了,再加上他为人风趣智慧,与人亲切友善,学生们都很乐意和他亲近。罗起斋和宁凝子更会时不时去找六怀,和他探讨佛理,玄宗与道学三者之间的关系。
清风习习的小院里,六怀坐在摆了果子点心的石桌边,与二人相谈甚欢,“下月是七月,七月流火,听说祭酒大人允你们出去游玩三日?”
说到这个,罗起斋一脸兴奋,“是啊,大当家说这段时间辛苦了,准备带我们去放松放松。”
宁凝子的表现毕竟平静,但脸上也挂了愉悦的笑容。
“禅师,”罗起斋塞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进嘴里,道,“我听点龙簿说,你也会去是吗?”
六怀道:“祭酒大人确实曾与我提过,我正在考虑。”
“一起去吧,”罗起斋劝道,“若是禅师一起去,我们可沿路观星辰天河,解命理之说,岂不快哉?”
宁凝子也看着六怀,眼中有殷殷期盼之意。
六怀想了想,点头道好。
又过了半晌,天色已然转暗,罗起斋与宁凝子一道告辞而去。六怀正想回屋,却听到院子门口有竹枝窸窣作响。此时无风无雨,竹子怎会凭空而动?
六怀道:“人都来了,怎么还在外头站着?”
一红衣公子撩开向下弯折的竹梢信步而进,“不是怕打扰六怀大师雅兴吗?”
六怀转身看着李娇,笑道:“祭酒大人面前,谁敢自认大师?”
李娇笑了笑,与六怀一同在石桌边坐下。“我有一事,想同你商量。”
六怀一听李娇这话,连忙摆手推辞,“不敢不敢。”
李娇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嘴角微抿出一段笑意,“你又知道了?”
六怀点点头,纤长的眉毛是汉人少有的深棕褐色,瞳孔也不是黑色的,而是如琉璃一般的琥珀色,愈发显得他整个人清灵浅淡,绝世出尘。“你们的学生,话很多。”
闻言,李娇叹了口气,这帮孩子啊,闹起来真是让人头疼。“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有。”六怀与李娇是十几年的好友,两人之间没什么好客气的,想问便问了。“皇太孙的真实身份,你知道吗?”
李娇的两眼直直地瞪着六怀,似乎不敢相信他就这样直白地问他了。静了好半晌,他才赌气一般地低头喝茶,“与你有何相干?”
六怀淡淡而笑,“那便是知道了。也是,凭你当年与先太子一家的关系,他们有什么事也不会瞒你。”
李娇没说话,回忆似乎又把他拉回了那个遥远的时光。
“护好他。”六怀的面容依然慈悲而和善,但语气却是万分地郑重。
李娇望着六怀,点了点头。“我会的。”